那大概是爸爸去世的第十年。妈妈和我一起办什么事,她突然说:“有的时候,我看到人家用轮椅推着自家流口水的老头儿,都觉得很羡慕。你爸爸要是在世,即便是那个样子,我也会觉得很幸福。”
我完全不理解这句话。怎么可能呢?如果家里有一个那样的人,不是落入了无底洞般的艰辛吗?难道不是会令每个人都痛苦吗?
这次对话虽然离现在不过几年时间,我的想法却好像发生了许多变化。当时我还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想着万一自己得了什么绝症,肯定不会去医治,反正也只是花钱续命;我不想花光家里的钱,不想让他们人财两空。
按那种想象,好像人濒死的时光会是一生中最美好、最痛快的。这几年,我才渐渐明白其中的荒谬之处。
有段时间,我非常害怕妈妈会死掉,只要她发的信息语气不对,我就非常紧张,千万个坏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那我还不能死啊,我要活到你不怕我死的时候。”她听完这样说。
另一个念头我没有对她说过。曾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想着自己只活完妈妈在世的时间,她不在了,我就可以去死了。
母亲生下一个孩子,当自己不在以后,孩子可以继续生活下去,孩子的孩子再继续生活下去。我不能把这个残忍的念头告诉她,直到现在。现在我已经不这样想了,我想,即使她不在了,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她轉发了一篇《母亲生病怕耽误孩子,瞒着孩子一直到去世》的文章,说看得流泪。我勃然大怒,跟她说:“你可别这样啊!这对母子做这种事太傻了,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一点儿也不感人!”她说,她当然不会这么做,只是在想自己为外婆做得不够。
我想我们已经沟通好了,我不必担心她会做傻事,也不必担心她会不相信我。
妈妈患面肌痉挛已经十几年了,没有大碍,却很折磨人。这种病通过手术可以解决,她也联系了医生,只差下决心了。她的好朋友们叫她赶紧去做手术,她们自告奋勇要照顾她。
妈妈跟我讲的时候说:“我去做手术,当然是让我女儿照顾我啦,要她们做什么!真可笑!”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好暖。“谢谢你这样讲。”我差一点儿脱口而出。
“而且,我觉得你肯定会把我照顾得很细致、很好。”她又说。
其实,没那么好。陪她做手术加上恢复期,我们一起过了30多天。我离家快20年,我们很少在一起待这么长时间。她哼哼唧唧、不听话或者啰唆的时候,我仍然会吼她。
她问:“你总是凶我做什么?”
我答她:“久病床前无孝子!”
医院的伙食太差了,我溜出医院吃好吃的,还发照片气她。她也真的很不像话。在我心目中坚不可摧的妈妈,那时候的形象完全被她颠覆了。在我看来,她会有点儿夸张地描述自己的不适:哪里哪里痛,眼前发黑,头晕目眩。我这才发现,她平时身体真的还可以,所以这些不适才会让她这么恐慌。而我,一个资深病人,精神不济、背痛的情况差不多时时刻刻在发生,所有痛楚早已隐忍于心。
我告诉她:“你就是没生过病,所以才这么害怕,这些不舒服,很多普通人都会有的啦!真没想到,我的妈妈居然是个娇滴滴的妈妈!”
她并没有忌口,只是手术刚结束时有些吃不下东西,却整天感到饿,饿了就会更馋。想吃什么,她自己没有体力做,只能叫我做。
我不太喜欢做饭,也不太会做,她就逼着我烧肉、烧汤、炒菜,给她买糖炒板栗。她教我做菜,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扶着自己的头,靠在门边指挥:“现在放盐,尝一下,把扁豆放进去,放点儿水炖一炖……”她拖着虚弱的身体,教会了我冬瓜烧肉、瓠瓜烧肉、土豆烧肉、扁豆烧肉、红烧鱼。她为了哄骗我多做饭,每次做饭时都旁敲侧击:“别说,你做菜还真有点儿天分呢!”
“吃饱点,半夜饿了就喝芝麻糊吧。”
“不过你不在,他们也能搞好的,对吧?”她为耽误我的工作而感到不安。
“对,但是有我在会更好。”我毫不安慰、毫不掩饰地告诉她。
“那怎么办呢?不然你就早点回去?”她试探着问。
“我在这里更好,又没有别的妈可以伺候。”
“嗯,我也不是常生病。”
“是啊,好不容易才摊上一回,我要珍惜机会。”
“要得,要得。”
不知道她感觉如何,但我那个月过得非常幸福。我总是反复记起当时的许多事,并且在心中微笑。就像我把那些时间放进了花篮,时不时取出一朵来欣赏。尽管是我在照顾她,却尽情地做了一回女儿。
这真的很有趣。2003年,我病重,是她照顾我。我却每天梦见我把她气死了。我总是梦见她被我气得扎进水井——我的心一下被抽空,窒息感袭来,挣扎好几分钟才能醒过来,醒来之后常常哭得止不住。
当时我明明最虚弱、最无力,却担心着不要气到她。现在这个有力气的我在故意气她,却觉得很幸福。2003年,我20出头,心高气傲,妈妈也正年轻力壮。我们两个都像钢铁一样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