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珍藏的波蘭版《肖邦全集》的扉页上,印着一双修长纤细、令人动容的手——那是肖邦的手。就是这双手,流淌出多少醉人的旋律,又演绎出多少变化万千的“音乐魔方”。手啊手——钢琴家的代号和骄傲!
不知从哪天起,我突然注意起钢琴家的脚来。因为在他们上台时,必先举足由幕后走到琴前,这几步路,真可谓“寸步难行”啊!他们有的如万里长征,步履艰难;有的则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还有的活像是小脚女人赶集——急急匆匆,歪歪扭扭。但是,有一位钢琴家的路却走得潇洒自若,怡然大方——他就是傅聪。而带他学会走路的,就是他的父亲傅雷。这条路的路标上有四句话:“第一,做人;第二,做艺术家;第三,做音乐家;最后,才是钢琴家!”——这是傅雷给孩子的临别赠言。
为了让傅聪学会“做人”,这位精通西学的大翻译家,既没有把儿子送到他早年留学的法国,也没有让他进音乐学堂,而是另辟蹊径,用近乎“私塾”的方式,从先秦诸子的作品到《左传》《晏子春秋》《战国策》《史记》《汉书》《世说新语》中自选教材,进行“道德规范”——“做人ABC”的教育。傅雷认为,对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道德规范”是生活中唯一的“圭臬”。而当他将这个“圭臬”与古希腊古罗马时期的崇尚自然、文艺复兴时期的崇尚人文、法国大革命和中国五四运动时期的崇尚民主的精神相融合时,就构筑起一个“理想世界”的最高境界。傅聪此后在国外生活了那么多年,面对光怪陆离的西方社会和纸醉金迷的金钱世界,始终“视富贵如浮云”,而不像“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些人物,正好把富贵作为人生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目标”,就是因为精神境界中有这个“圭臬”。傅雷在家书中盛赞傅聪的前岳父梅纽因,说他在海牙为一个快要死的女孩子演奏巴赫的《恰空舞曲》和他1947年在柏林对犹太难民的讲话,展现出一种“符合我们‘威武不能屈’的古训”的精神和气节。而傅聪也以孔夫子所称道的颜回为榜样,保持“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那种“以清贫为自傲”的中国文人传统和超凡脱俗的崇高境界。真是有“德”才有“品”,有“品”才有“境”,有“境”才能塑造高人!而傅雷,就是这样带着儿子走人生之路的。
傅聪的艺术之路,是一条以民族文化根蒂来“开发”“引爆”世界顶尖艺术的“通路”。
陆游在《示子遹》中说:“工夫在诗外”,可傅聪的工夫倒是在“诗内”。他从小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偷听爸爸同朋友谈话,谈论李白、杜甫,他最喜欢的就是李后主的词。他对中国古诗词的通晓绝不逊于托斯卡尼尼(意大利著名指挥家)对莎士比亚的熟悉。
在参加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前,傅聪的演奏已被波兰教授认为“赋有肖邦的灵魂”,傅聪甚至被说成一个“中国籍的波兰人”。他荣获的“最是波兰魂”的玛祖卡奖,更被认为是桩“有历史意义的事件”。因为,这是由“一个中国人创造了真正的玛祖卡的表达风格”。意大利钢琴家阿高斯蒂教授对傅聪说:“只有古典的文明才能给你那么多难得的天赋,肖邦的意境很像中国的意境。”说得多好啊!傅聪就是这样弹肖邦的。他弹肖邦,“就好像是我的命运”,“我自己很自然地说自己的话”。而且,肖邦具有李白“非人世”的气息和李后主那种“垂死之痛,家国之恨”的愁绪。傅聪用李白来演绎,使其升华。
傅聪的艺术之路还通向大自然。
傅雷曾多次要求傅聪到大自然中去,因为,大师的作品“就是从大自然,从人生各方面的材料中‘泡’出来的,所以,表达他们的作品,也得走同样的路”。更重要的是,大自然可使人“荡涤胸中尘俗”,“打破纸醉金迷的俗梦,养成淡泊洒脱的胸怀”,从而获得一种“萧然意远,旷达怡静,不滞于物,不凝于心的境界”,使演奏具有“生命的活力与搏击飞纵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