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下午聊到黄昏。她说要走了,我想跟她拍张照,她拒绝了。我把事先预备好的,看不出是红包的金色硬纸皮封套交给她,她推让说不好意思,说她从来不收红包的。我执意要她收下,她说那她请客好了。我当然不会让她请。
当她站起来走出餐厅的时候,我发现她手上拄着拐杖,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每走一步,全身就像豆腐要散了似的。我愣愣地望着阿汪扶着她慢慢地进入出租车,关上车门,内心充满无限的感慨。
见完她第二天,我和上一代红星汪玲去做八段锦气功。我比她早到,她推门进来,脸上喜滋滋的,身上的皮草长毛被室内冷气吹得飘啊飘的。我前一日的震惊还未平息,心里沉甸甸的,这会儿来了个大对比。汪玲善于理财,日子过得很富裕,每天想的就是吃喝玩乐。这天她非要我请她吃上环尚兴的响螺片,我们一人点了两片,结账加上小费将近三千块。平常也没什么感觉,可那天我特别难受。我跟汪玲说,我们吃这一顿,李菁可以吃上一个月,而且是早、午、晚三餐,共九十餐。汪玲跟李菁是认识的,我跟她讲了李菁的近况。汪玲回想起李菁以前到她家去借钱,她因为前一天打牌,睡到下午三点才起床,李菁十一点就在她家客厅坐着。汪玲起床把钱交给她后叫司机送她,李菁说:“不用了,出租车在门口等我。”汪玲讶异地说:“这个时候你还摆什么派头!”从此她们再也没见过面。这让我想起李菁跟汪曼玲借钱发红包的事。真是奇女子一名——日子可以过不下去,海派作风不能改。李菁和姜大衛在电影《新独臂刀》中李菁(左)与方盈在电影《西厢记》中
和李菁见完面,我总想着怎么能让她有尊严地接受帮助。她口才好,又有很多故事讲,我喜欢听故事,琢磨着每个月约她出来说故事,每一次给她一个信封。我跟汪曼玲商量约她出来吃饭,阿汪说马上过年了,过完年再说吧。
拉斯韦加斯的中国年气氛很好,许多香港人都到那里过年。在拉斯韦加斯,有一天我看完表演回到酒店就接到汪曼玲的电话:“李菁猝死在家中!”我“啊”了一声:“算算上次跟她见面也不过十天的光景,怎么就……”我毛骨悚然。“去世多日,邻居闻到异味,报了警才发现的。”汪曼玲那头传来的声音也是惊魂未定。想到她在香港无亲无故,甚至无朋友来往,我提出愿意出资为她安葬。阿汪打听之后告诉我,邵氏电影公司会为李菁办一场追悼会,影星邵音音也挺身而出帮忙处理李菁的身后事。最后汪曼玲在台湾中台禅寺的地藏宝塔,为李菁安置了一方牌位,让她时时可以听到诵经的声音,来世能够离苦得乐。
李菁的一生,从极度灿烂到极度凄凉,正如天上的流星划过天际,隐入黑暗。新闻登了几天,篇幅不是很大。这一代年轻人并不熟悉她,上一代的人也只能叹息,我却伤感得久久不能释怀。汪曼玲说:“她喜欢看书,你送给她的书她肯定还没看完,我们两个人应该是她生前最后见的人。”
在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我打开手机,上网搜索“李菁鱼美人”,见她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形象,戏里一人分饰两角,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鲤鱼精,时而打斗,时而边做身段边唱黄梅调,和女扮男装的凌波谱出哀怨感人的人鱼恋,聪明灵巧招人爱。我独自哀悼,追忆她的似水年华,余音袅袅,无限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