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祖籍山东半岛,但现今半岛上已举目无亲。过年五天,无人访我,我无人访。到底有些寂寞,就用特价票看了一场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岂料,巩俐的白骨精妖而不艳,郭富城的孙悟空五大三粗,八戒小沈阳油腔滑调,沙和尚泥塑木雕,唐僧愚不可及——有技术没艺术,看得我险些睡过去。也真是奇怪,在那般天崩地裂的打杀声中居然有困意劈头盖脑袭来!莫非“三打”特技有催眠特效不成?于是再不出洞,缩在书房角落看木心的书和关于木心的书。不由得再次感叹看书是多么美妙的事情,至少不困。 看着看着,我从书上看出了木心的优雅,进而看出优雅乃是一种文化上的贵族气质的自然外现。 木心生涯绝不顺利,两度入狱,尤其“文*”入狱和被迫劳动改造那么多年,其间所受磨难难以想象。然而木心在作品中几乎从不涉及“文*”经历。对于给他带来磨难的当事者和环境,对于浊物和丑类,木心采取的态度不是怀恨和复仇,而大约是出于近乎怜悯的傲慢。他不屑于提及,连提及都是高看他们!依旅美学者李劼的说法,这可能是他与鲁迅的最大区别所在,又可能是其隐藏在冷漠外表下的善良心地所使然。 我忽然觉得,木心最好看的生命姿态,是他在狱中弹琴,弹奏琴键画在纸上的钢琴。那一姿态明显遥接魏晋嵇康的刑场抚琴——一抹夕阳残照下,临刑前的嵇康泰然自若地抚琴长啸。由此也就不难明白木心何以那么心仪嵇康。尤其在20世纪70年代的故国大地,那是何等感人的生命姿态啊!不妨说,构成贵族气质的几种要素尽皆集中于此:危难中的操守,宠辱不惊的纯真,对权势与对手的不屑一顾,对艺术和美的一往情深——对“人的诗意存在”或审美主体性淋漓尽致的炫示和赞美在此定格!这是真正的贵族,一种由古希腊知识分子精神和中国魏晋士人风骨奇妙结合生成的精神贵族、文化贵族,这才是贵族特有的优雅。沪上作家陈村尝言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而这里体现的无疑是审美的标高、优雅的标高。大雅,大美!同叽叽歪歪凄凄惶惶蝇营狗苟患得患失畏首畏尾的凡人恰成鲜明的对比。 呜呼,吾谁与归? 最后我要向陈丹青致以谢意和敬意。是他精心速记了木心长达四年的世界文学史讲座内容,我们因之读得《文学回忆录》;是他为木心作品在大陆的出版和宣传奔走呼号,我们因之得以邂逅这般美好的中文和缤纷的洞见;是他和乌镇旅游公司老总陈向宏热情促成和迎接木心归来安度余生,我们因之得以参观和感受名为晚晴小筑的木心故居和木心美术馆…… 想起来了,2008年夏季我应邀参加香港书展,同台湾繁体字版村上作品译者赖明珠女士就村上文学对谈。谈完第二天很晚的时候,赖女士急切切告诉我要去听陈丹青的讲座。“讲什么不重要,我去看陈丹青的眼睛,你看他那眼睛!”看赖女士的眼神,仿佛陈丹青的眼睛就在她眼前。不用说,能打动彼岸一位品位不凡的女士的眼睛,当然不会是凡庸的眼睛。实际上陈丹青也有一对非凡的眼睛——是这对眼睛看出了大体默默无闻时期的木心的价值!感谢陈丹青,感谢陈丹青的眼睛。套个近乎,陈丹青和我同属“文*”知青一代,毫无疑问,他是一位优雅的知青,知青中优雅的贵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