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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七岁来

时间:2022-02-2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春鸣 点击:
  今年春天我在张羊羊的微信里,看见张简之的一张照片:七岁的小男孩在踮起脚闻一枝桃花,因为深深地吸气,裤子都快掉下来了。张羊羊有两个孩子,一个就是张简之,还有一个,住在他心里。现在的他,就是从那里来,从七岁来的。

他从七岁来
 
  我有不少朋友,男的女的,唯独和张羊羊拥抱过,还攥过手,因为我无论何时都认为他只有七岁,所以没法产生一点暧昧。这种感觉虽然对不起诗歌也对不起春天,但是没办法,他就像一根竹笋,斜生在河边的大地上,我只能像喜欢麦子、海、萤火虫那样去喜欢他。当然这些也许只有我记得,因为他和朋友的见面,要么直接在半醉半醒之间,要么,起初是醒的,后来就醉了。
 
  我们有限的见面总是和酒有关,也曾经聊到死,他是这么回忆的,“突然有一天,经历了身边亲人因饮酒发生的变故,春鸣黯然劝我少饮。我说我死了,就把骨灰装进装酒的青花瓷,春鸣让我不要胡说,接下来一句却是,我大概用蓝印花布包一下就行了。”回想起来,这对话真有点魏晋名士的味道。
 
  在他还没有张简之的时候,他在我们家喝醉过酒,他是这样回忆的:“在装满草木体香的屋子里,王春鸣做了丰盛的家宴。家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意和安全感,像我这种酒徒没有丝毫世俗的顾忌,落座便是主人。早些时日读春鸣的文章,就知道她家里有两只陶制酒器,一曰夏花,一曰秋叶,那日我用的是秋叶,黄棕色。我喝酒不喜欢微醺,薄醉,那酒温润甘甜,虽然耳闻花露烧后劲很足,起初斯文缓缓三口后就露了本性。那酒是怀胎八月的生命,在我体内窃窃私语,暗香浮动,痛饮了五碗,大醉。”
 
  我的回忆略比他粗俗,只记得旁人都很乖地喝茅台,只有他和涛哥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花露烧,五碗下去他就去吐了,他吐完之后轮到涛哥,涛哥把酒碗扣在头上举着手说:张羊羊我赢了,我在你后面吐的。但是张羊羊已经醉得听不见了。我儿子小树,正在客厅里看《喜羊羊和灰太狼》,就随口给他取了个名字:酒羊羊。
 
  酒羊羊喝醉了会吐,但是就是吐了我还是认为他是个干净的、让人心疼的男孩,他的眼神和灵魂被酒洗得没有一点点杂质了,他执着地想念一些已经消失的事物,然后他写诗,那些字落在白纸上就像一千年以后骨头的碎片。特别温柔又特别坚硬,特别刺痛又特别深情。他写得最好的一首诗,是发在微信上的一条说说:清晨的风中,看见那些环卫工人的面容,都像母亲。
 
  刚认识张羊羊的时候他没有微信也没有孩子,他除了写诗、写散文、喝酒,就没有别的事,他还没有完全成为他自己。现在常常看他发在微信上的,给张简之做的菜,连一盘蛋炒饭也做得像一片田野,洁白的米,金黄的蛋,翠绿的葱花,黑木耳、菜梗。还有茭白鸡汤,萝卜炖小排,莴笋炒韭菜、鸡汤虾泡饭、咖喱土豆、葱爆江白虾……这些菜名像诗的标题,像一个个坐落在日常和童话之间的村庄的名字。他一边做饭一边说:前几天太冷,看到菜场上冻伤的茨菇、荸荠、胡萝卜等,都不想做饭了。今日转暖,好好做顿饭。我就越发地喜欢他,因为他和我一样,喜欢吃竹笋和荠菜,吃螃蟹先闻到草绳的香味,看见鸡蛋先想起秕谷的温暖。
 
  张羊羊的文字,都是他心里那个孩子想说的话。我看过他的《从前》和《庭院》,也读过《绿手帕》里许多诗,这些诗文有的像莴苣炒蛋,有的像米酒,有的像荠菜小馄饨,有的像配了红苋菜的白米饭。这里是他的另一个村庄,另一个小邦,草和草相互问候,鸟在空中的枝丫上筑巢。所以我一看见学者们给他写的评论,什么乡愁、拒绝成长、美学意识、诗学意义,就觉得倒胃口,甚至不想看他的诗了,那些名词都属于特定的艺术困境,却不应该属于羊羊。他写诗和做菜、喝酒一样,都是心里那个孩子在喜欢、伤心、流浪和编故事,是梅特林克《青鸟》中的那个小男孩蒂蒂尔,转动了一下帽子上的钻石;是走走路遇见一枝桃花,为了好好闻一闻,吸气吸得裤子都要掉下来。因为这样,我才一直将张羊羊,当作是精神上的青梅竹马。
 
  不知道从哪一年起我就没有再见过羊羊,他送给我唯一的礼物,是一首诗,因为看见我种在海螺壳里的一株兰草,有了感触。我觉得很珍贵,世界这么大,我认识的人那么多,但是和其他任何人的交往,都没有像和他的交往那样纯粹。有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我住的城市里,打算要见一面了,但是后来想了想,有了微信,朋友之间事无巨细都已经知道,见不见面,其实不重要,就托人把花露烧和土布带给他。再说张羊羊在微信里自嘲,说一晃眼把自己用得这么旧了,像村口的老丝瓜。如果他真的像老丝瓜了,不见也罢。我这么久没见着他,但是读读他的诗,看看他给孩子做的菜,在我的印象里,他还是从前的样子,清瘦,半醉半醒,眼神清洁,并且,因为成了父亲,他终于完整地成为了他自己。
 
  告诉他我要写写他了,他说:“好的,我在写《土布》。”他喜欢那些承载着记忆的旧物,于是很多濒临灭绝的东西,可以借他的文字多活一些时间,或者,死得更优美。他写的《土布》里肯定有我给他的那半匹。那白底细条纹的土布是我的太奶奶自己织的陪嫁,快有一百年了。他听说后想要,我就从其中一匹上,扯了一段给他,想到他给我写过一首诗,又加了几尺,想到他说自己和月亮走散了,像个孩子又像个老头,念念不忘那些从前的东西,自然生长的东西,就又加了几尺。想到他跟我要花露烧喝的时候,喊我姐姐,那一卷布差点就都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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