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爷有一张存折,上面用钢笔端端正正地写着:“曾宪梓教育基金会1993年高等师范院校教师奖金”,里面的钱20多年了都没有取出来。虽然我很好奇,但外爷一直笑而不答。直到有一天,外爷得知我的人生理想也是教师,开心地像个孩子一样的他立即拿出存折,郑重其事地交给我,并叮咛着我千万勤勉自励不要空度青春韶华。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哪里是个存折,这分明是外爷一辈子都难以割舍的教书念想,现在它终于可以传承下去了。
1934年,柿子的清香弥漫在新播种的麦田上方时,外爷出生在临潼乡野一户普通农民家里,家里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大字不识。念书时,每周去县城上学虽然比不得“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但北方的凛冬里“天大寒,砚冰坚”却是实实在在的。家里背去的供一周充饥的馒头早都冻成了冰块,只能接一缸热水,把馒头泡化了再吃。漫漫苦夏更难熬,馒头过不了两三天就都发了霉。外爷想出的法子是把长了毛的表皮扯掉,把剩下的部分掰成小块,在北方那火炽的骄阳下烤干,再就着凉水吃。“这样连咸菜都省了。”外爷如是讲。
高中,外爷留在了县城读师范,一方面是他想离家近些,好体贴勤勤俭俭一路辛苦供他念书的高祖父;一方面是他喜欢学问,当个小学老师至少总能有些教参、杂志可读。他一直笃信“苦心人,天不负”,这话在他身上实在是没错的。师范毕业那年是1954年,朝鲜战争结束,高校集体扩招,外爷揣着“上了大专就能当中学老师,中学老师可以比小学老师多几本杂志配额”这样简单的心愿,与几个同学相约参加了高考。外爷向来做什么都铆足了劲,为了复习高考,他把各科的知识都梳理成顺口溜,而且一记就是六七十年。“三皇五帝尧舜禹,夏商东周和西周……”在我还小小的、被他抱在膝头上时,他就一首首念给我听。日月推移,外爷写口诀的功夫也益发精进,四六句、三字对,每一个枯燥冷硬的地理知识点在他笔下化作灵动的音韵,仿佛是西伯利亚高压带来的寒风吹起纷繁阑叶。我读他整理出的口诀集子,实在是太动人了,像那石质山地间不含泥沙的清泉一样叮叮咚咚地敲进心里。
大学四年级的清夏,祁连山上的冰雪开始化作沁凉的泉水之时,优秀学生,我的外爷,随着导师上山考察了。这是他极为自豪的一段日子,甚至超过数年之后作为一名意气风发的青年教师参加天山考察队的经历。“有冰川的地方海拔就很高了,闪电咔嚓一下劈到我们身边的石头上,我们就把冰镐什么的全扔了,趴在冰川上一动不动,不然闪电劈的就是我们了……”外面那像是成堆成堆的集装箱被一气儿推倒的盈天沸响渐渐远去了,豆大的雨滴在玻璃上留下的水痕悄悄蒸发了,只给我留下一个清爽平和的梦境。
妈妈对地图最早的记忆来源于那成百上千个夜晚。那是被墨汁染过一样的夜晚,只有校园里传出稀稀落落一两声犬吠,外爷书房门隙透出的昏黄灯光与几点星子的清晖交织。屋内,削得尖尖的铅笔在薄薄的蒙纸上细细地勾勒,描绘着每一分每一寸大好河山。外爷独创出了一套边讲边画的“板图系统化教学法”,上课的时候分省地图、江河流域信手画来,毫厘不差。
外爷钟爱着他的教师职业和地理学科,他不仅把这份心意凝集在一本本教材上,更是把这份深情注入了工作和生活。妈妈上学的时候对外爷“怨念”极深,因为外爷总是害他们吃不上饭。一会儿是中午放学留在教室解答问题,饭菜都凉透了才回家,外婆心疼外爷,还总要等外爷回家了才热饭开饭;又一会儿呢,则是外爷和同事到家里谈工作,不是研究新型教学方法,就是一起编书,末了总要留人在家吃饭,那一天妈妈他们碗里的饭就要大打折扣,还得在厨房案边坐成一排悄悄吃,不敢笑闹。
那张存折被我仔细地夹入相框、摆在书桌上,乳白的灯光倾泻流转,在泛黄的纸上浮动,黑色墨水字迹闪烁如星。夜风吹起来,木叶微脱的窸窣声里,我愿,我在,我将永远守望。
守一怀家风渊源,望我前途堂堂;守一方华夏泱泱,望我心之矞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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