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时有个叫孟光的女子,对丈夫梁鸿特别客气,总是举案齐眉,以示恭敬。梁鸿也投桃报李,两口子厮抬厮敬。于是梁鸿和孟光成了中国古代最著名的模范夫妻。
但是,我得说,这两口子是多么不相爱。喜欢一个人,就会想离对方近一点,再近一点。这些礼仪啊、秩序啊,像重重叠叠的饰物,让人无法亲密地拥抱在一起。
所以,清朝的沈复对其同样特别有礼貌的妻子芸娘说:“礼多必诈,难道你是想用这套礼仪把我束缚住?”芸娘是怎么个有礼貌法呢?沈复说,他偶尔替她整一下袖子,她必连声道“得罪”;替她递个毛巾或扇子,她一定会站起来接,“迂腐若腐儒”。沈复就对她说:“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娘说:“至亲莫过父母,岂能内心恭敬而外表放肆?”
沈复见她认真,便说自己是开玩笑的。芸娘又说:“世间反目,多从玩笑起,希望夫君以后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不然就冤枉死我了。”这可爱的小委屈让沈复彻底认输,将妻子揽入怀中一番安慰。然而芸娘真的不接受吗?此后她虽然还是“岂敢”“得罪”不离口,但已经成了夫妻间的戏谑,解构了原本该有的恭谨。在倡导秩序的封建式婚姻里,沈复和芸娘是一对罕见的非典型夫妇。
其实,芸娘是沈复的表姐。沈复13岁时去外婆家做客,看见芸娘的诗句“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就爱上了她的才思隽秀。但他觉得这诗句凄凉,担心她福泽不深。芸娘的命确实不算好,4岁时父亲去世,家境没落。她精于女红,稍稍长大一点,家中生计、弟弟的学费就全出于她的指端。生活的重负没能磨损她的灵气,她幼时背过《琵琶行》,后来偶尔于书簏中找到一本《琵琶行》,挨字而认,靠着这样自学,渐渐能够吟咏。
不过,沈复是不是有点弄颠倒了?芸娘是因为时运不济,才有这凄凉语,而不是有这凄凉语,就会命途坎坷。沈复的纠结,只怕还是因为两个人家境悬殊。好在他终究是放不下,去跟母亲说,非芸娘不娶。他母亲也喜欢芸娘的柔和,取下手上的金戒指替他订下这门婚事。
5年之后,芸娘嫁入沈家。她应该是那个时代里最理想的妻子,温柔能干就不说了,还特别安静。《红楼梦》里,宝姐姐教育黛玉,女子总以贞静为主。芸娘就很寡言,喜欢听沈复发表意见,但是这个“美德”,沈复不怎么能接受。他想听她讲话,悉心引导,如“蟋蟀之用纤草”,渐渐地,芸娘也能谈笑风生了。
沈复鼓励芸娘“无所不为”。他们家附近的水仙庙每年都有灯会,“花光好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沈复观光归来,对芸娘大称其艳,芸娘感慨自己是个女人,不能躬逢其盛,沈复就撺掇她女扮男装,混入人群。芸娘当真长袍马褂地打扮起来,揽镜自照,狂笑不已。沈复不管三七二十一,挽上她就走。
有了这次冒险,芸娘的胆子大了起来。有一次沈复要去吴江吊唁,途经太湖,芸娘主动提出,以回娘家的名义跟公婆请假,然后两口子在渡口集合,同看风帆沙鸟,水天一色。
林语堂曾说,芸娘是中国文学里最可爱的女人。我得说,沈复功不可没。他指点她、鼓励她,帮助她建立起对生活本身的兴趣,与大多数中国男人不同,他希望妻子成为更加快乐也更加生动的女子。在封建社会的大环境里,沈复尽己所能地给妻子建立起一个安全而宽松的小环境,让她可以“野蛮生长”。可是,无论是她还是他,终究还要和大环境碰撞,他们的无能为力就显示了出来。说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但是沈复的父亲还是将沈复夫妇彻底驱逐。
小两口此后的生活过得非常惨淡,二人四处辗转,寄人篱下。芸娘身体不好,沈复又生存能力极差,仅仅过了一年多,芸娘就病入膏肓,凄然离世。沈复写道:“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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