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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梦(上)(3)

时间:2022-03-2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流潋紫 点击:

  李玉恭谨道:“一幅未曾绣完的绣样,与这些并无二致。另则,娘娘身边还留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是白朴的《墙头马上》。”
  他刻意维持着平稳的心跳陡然失去了韵律。那是他与她同听的第一出戏。记忆里的人呵,还是华章子弟,豆蔻梢头的好年岁。
  她还是念着的,念着的。念着他们的初初相遇。遥遥相顾,一见倾心。
  偏偏,那诗里是这样说的,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她与他的最末,终宄只是天人永隔,—世断肠。
  皇帝似是自语,“绣样留了一半,书也看了一半,便这般弃世了?”
  皇帝的沉默是压在坚冷雪山之巅的寒云,压迫得人透不过气。也不知过了多久,端起茶水轻抿,“进忠虽然得你真传,很会服侍。但他到底是你的徒弟,不比你稳重练达。譬如这一盏茶,也不如你端来温热适口,就让进忠去热河行宮,你留在朕身边好好伺候。”
  李玉答应着,垂手立于一旁。皇帝复又提起饱蘸了墨汁的笔,不疾不徐,批阅奏折。
  也不知过了多久,更漏泠泠,墁地金砖上投着一帘一帘幽篁细影,令人昏昏欲睡。京中想来暑热,七月更是流火欲燃。殿中供着金盘,上头奉着硕大的冰块,雕刻成花好月圆蝶鸟成双的图案,将殿中洇得蕴静清凉。皇帝跟前的奏折渐渐薄下去,冰块亦渐渐融化,那鸟儿失去了翅膀,蝴蝶亦飞不起来,花己残,月己缺,小水珠滴落在盘中。再美再好,也不过浮华一瞬,再也寻不回来。
  外头起风了,蓦然间水育底绣浅粉楼花纹影色帘翻飞,如一色青粉的裙流连而过。恍惚里,是皇帝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含糊得一如风中掠过的蝴蝶,带起一缕花叶的涟漪。
  李玉分明听见,皇帝唤了一声,“青樱。”
  呵,李玉恍然想起,从前的从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青樱最爱穿的,便是这一色花叶生生的衣裙。只是,这世间的青樱,早己不在了。连如懿,也魂魄归去。
  皇帝眉心微曲,郁然长叹,“她去得好么?”
  李玉如何敢说,想了半日,还是道:“翔坤宫带笑意,去得安和。”
  “她情愿死,也不愿留在这里。李玉,她不该来这宫里,若是去了外头,海阔天空,她的一生,不致如此。”
  李玉喉头一阵阵发酸,“皇上,她苦,您也苦。若是翊坤宫娘娘还活着,哪怕您与她不再相见,奴才知道,您心里便不会那么苦。”
  皇帝并不答他的话,只是负手起身,从寝殿榻上的屉子里,取出一方丝绢,青櫻,红荔。岁月更长,人已渐老,但那丝绢,却簇新如旧。他握着那方丝绢在手,久久无言,静静问:“你猜,令皇贵妃对如懿说了什么?”
  李玉紧紧地闭着双唇。不必说了,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了。疑根深种,只等长枝蔓叶,开花结果。他眼中隐隐含泪,难抑心底一丝激动。只凭这一棵疑根,嬿婉即便成为皇后,也不会那么安稳了。
  李玉回来的消息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后宫,连带着进忠被远远打发去了热河行宫。 这瞬间的地位翻覆,不得不让有心人去揣测圣意之变背后的玄机。
  嬿婉反复追问,得到的答案不过就是皇上嫌进忠伺候得不好,让李玉回来了。这也算情理之中,进忠就算再伶俐,手脚再便捷,李玉到底是打皇帝登基就伺候在身边的人,最熟悉皇帝的习惯与性情。那么再被召回,也是理所当然了。可嬿婉却是害怕的,李玉与如懿交往颇密。如今如懿新死,李玉又回来,莫不是皇帝动了对如懿的怜悯之情,那便不好办了。
  春婵不知嬿婉心思,仍在絮絮,“进忠知道去热河行宫当差是逃不得了。但是求娘娘垂怜,让他早日出了行宫,回来伺候。”
  嬿婉玉齿轻咬,不动声色道:“既然出去了,热河行宫那么远,路上一个不小心风寒不治死了,或者在行宫里失足淹了,都是有的。进忠,不必再回来了。”
  春婵一顿,见嬿婉已然有不满之色,赶紧答应着退出去了。
  嬿婉见她出去,又召了敬事房太监过问选秀之事,一时忙碌起来,也顾不上别的了。
  春婵一直快步走到了宫门外,王蟾才迎上来,关切道:“脸儿煞白的,中了暑气了?”
  春禅像是找到了依靠,压低了声音,急促告诉他,“进忠不能留了。”
  王蟾也不意外,只道:“既然小主吩咐了,我会处置。一个进忠,你心疼个什么劲儿。”
  春婵满脸后怕,看了看四周无人,方敢道:“我哪里是心疼进忠,不过是想起了澜翠,也这么没了。”
  王蟾打了个激灵,一把按住她的口,“小主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惜命吧。”
  春婵一口气闷住,差点呛着,连连点头道:“我懂,我懂。”
  午后的紫禁城,静得少有人声。日光无遮无拦地洒落,逼起红墙金瓦之上一阵阵白腾腾的暑热。虽说八月了,京城早晚渐凉,但午后酷热,却是半点也未减。这般昏昏欲睡的时节,凝神细听去,才能听到戏乐之声悠悠传来。春婵有些奇怪,“这个时候,谁在传戏呢?”
  王蟾苦笑,“是漱芳斋那儿的声音,这不,一定是皇上在听戏呢。”
  春婵摇摇头,“翊坤宫娘娘才过世不久,皇上就听戏,也太无情了些。”她想想又笑,“不过话说回来,皇上对翊坤宫娘娘无情,我们小主的地位才稳固无忧啊。”
  戏台上的戏子们水袖轻扬,七情六欲都在面上格外浓重。曲调伴着丝竹悠扬起落,是谁在诉说着柔肠衷情:“你道是情词寄与谁,我道来新诗权做媒。我映丽日墙头望,他怎肯袖春风马上归。”
  皇帝坐在漱芳斋里,日常所余的爱好,仿佛便只剩了听这一出《垴头马上》。宮人们垂手而立,静若泥胎木偶,无人敢打扰皇帝这份静逸。唯有李玉轻手轻脚侍奉在 侧,斟茶递水,打扇轻摇,间或轻声低语一句,“皇上,快到选秀的时候了,各地待选秀女的名字都报了上来,您可要看看?”
  皇帝双目微闭,随着曲调双指轻叩,淡淡道:“罢了。后宫有丧,选秀的事先停一停吧。”
  李玉不敢多言,只挑了要紧的说:“选秀的事,皇贵妃费了大心思的。”
  皇帝嗤笑:“她肯费心,朕却没这个心思。怎么?她照顾着那么多孩子,又接回了璟妧,还顾得上那么多么?”
  李玉欲言又止,外头却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哭声,扰了乐曲里的情意宛然。“皇上,皇上,您救救璟妧吧。”
  李玉侧耳,“是颖妃的声音。”
  皇帝听得是颖妃,即将要升起的怒意压了下去,吩咐了宫人们让了颖妃进来。颖妃一路梨花带雨进来,哭得几乎噎住:“皇上,皇上,听说璟妧倔强,回到永寿宫一直不肯进食,这可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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