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先生的散文《丑石》中有句点睛之笔:“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这句话如果拿来形容春蚕,我认为最是恰当不过。因为无论是圆白的蚕卵,还是蠕动的蚕蚁,抑或是肥白的成虫,从视觉的角度来考量,都不能给人以愉悦的享受,反而觉得有点诡秘怪异甚至心有余悸;然而在母亲以及所有像母亲这样的蚕妇眼中,春蚕就是她们的“心肝宝贝”,可爱至极,玲珑至极;尤其是在吐丝自缚的时刻,那一个个椭圆形的白茧,就像是一颗颗闪烁的星星,甭提有多美了!
之所以说蚕卵有点丑陋,并非空穴来风。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节,母亲总会选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从土坯墙缝里找出头年秋天藏好的棉纸团,平铺在暖和的灶台或向阳的窗棂上,然后随时查看上面白色圆点的点滴变化。孩子们的眼光总是好奇的,一开始还对比那芝麻粒还小的白色蚕卵有点兴趣,可是过个三五天,那圆白竟然变成了浅黄,再由浅黄变成紫黑,并且慢慢蠕动起来,这不禁使人联想起吸血的虱子,浑身顿起鸡皮疙瘩,头皮也隐隐发麻。可是母亲的眼神此刻全是欣喜,她的心思全放在养蚕的准备工作上——— 将原先挂在墙上的簸箕取下,洗净,晒干,还用洁净的毛巾反复进行擦拭;然后将已经剪成细丝的鲜嫩桑叶铺在其上,再把那满是蚕卵的棉纸团拿在手中轻轻抖动,这就算是完成了第一阶段的使命。 桑叶的采集大多由母亲来完成,我们有时也乐在其中——— 男孩子嘛,下河捕鱼虾,上树掏鸟窝,没有哪一样不去尝试的;更何况,那红得发紫的桑葚诱惑着你的味蕾,有谁不会去捷足先登呢?采回来的新鲜桑叶自然是这些小机灵的最爱,但在蚕蚁刚刚孵化出来的几天,你用肉眼几乎看不到它们的身影,若不是叶丝上出现了无数个小窟窿,谁也不会想到那里面居然有活物。母亲说,这些小家伙可精怪呢,素身如玉,容不得半点尘埃的玷污;素心如雪,容不得一缕烟雾的侵扰;即使是那桑叶,也容不得半滴露水沾在上面,否则吃下是必死无疑。可我依然对那已经蜕变的毛毛虫没有任何好感,看到它们白白胖胖的样子,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蔬菜上的大青虫和柳树上的“杨辣子”(一种身体有毒的昆虫),赶紧一溜烟地跑出蚕房,生怕母亲喊我在旁边照看。 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蚕宝宝们的身子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胖,俨然十月怀胎的孕妇;它们的“饭量”随之与日俱增,刚刚轻覆上去的桑叶,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和韵中,顷刻间便风卷残云,只剩下光秃秃的几条嫩枝。期间,蚕会像蝉那样蜕去几次皮,每蜕一次皮就代表又大了一龄。至五龄后,蚕儿的体色开始慢慢变黄且呈透明状,皮肤绷得紧紧的,静静地呆在那里已不再进食。母亲知道,蚕儿马上就要吐丝了,她得赶紧将它们从喂食的簸箕里,转移到已经竖了好多麦秸秆的笸箩中。有了舒适的“产床”,蚕们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号令,立即顺着麦秸秆爬上爬下,然后找个合适的位置,毫不犹豫地从口中吐出透亮的银丝来。会吐丝的不仅仅只有蚕儿,蜘蛛也会,但它们织网目的是猎捕美食;蚕儿却不一样,自缚纯粹是为了奉献——— 所以在现代汉语中,将“作茧自缚”定为贬义词,对蚕是绝不公道的。母亲当然不懂这其中的缘由,她的眼睛里满是喜色,且只关注那一枚枚鹌鹑蛋般大小的白色茧子,嘴中还念念有词“蚕宝宝,要睡觉,真丝被,全身套,又像花生又像枣,风吹不着,雨打不到……” 至于“化蛹成蛾”的涅槃重生,母亲也是熟视无睹,接下来的摘茧——— 缫丝——— 漂白——— 着色———纺织等繁琐程序,忙得她每天都是不可开交。那时,尽管我已经爱莫能助,可是突然觉得春天里的母亲,其实就是一条不知疲倦的蚕儿,并且在我童年和少年的时光里,构筑了一座精神的峰峦,树立了一座灵魂的高塔,成为我毕生仰视的意象。 人生如蚕,蚕如人生。怀念春蚕,也就是怀念儿时那美好的时光;感谢春蚕,也就是感谢像春蚕一样的母亲——— 是你让我知晓了“群蚁排桑喜叶香,几经痛苦几层伤”的艰辛,明白了“春蚕丝尽即生蛾,秋燕雏成不泥窠”的果敢,懂得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的美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