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人类饮食,似乎在围绕“圆周”运动。祖先狩猎采集茹毛饮血时,只为吃“饱”,得以存活。接之以火烹食,利于咀嚼消化,口味也佳,为了吃“好”。后来,食物烹调还要加上佐料。人或不饥而食、不渴而饮,只图品尝,盖为吃“味”。今人吃腻了鸡鱼鸭肉,想不出新鲜,便去寻找珍稀,吃蛇蝎,是为吃“怪”。此外,还要吃昆虫,生吃蔬菜,提倡无烹调饮食,像是重又回到从前,完成螺旋式循环。寻找新营养、科学营养,也是在寻找新口味。食物及制作的发展史看出人类在饮食滋味上的不断追求。
饮食之于饥饿者是享用。帝王将相钟鸣鼎食,却感滋味难得;为能咽得下佳肴,则需“鼓琵琶以侑饮”“执板奏歌侑觞”。美食讲究色、香、味俱全,色是满足眼的,香是满足鼻的,味是满足舌的,食物营养才作用于胃,满足身体营养需求。眼、鼻、舌的欲望永无餍足,甚至压过了胃与身体的营养需求,造成主次颠倒,目的迷失。 食除了养生,历史上还被用来标示人的权力和财富,满足人的虚荣心。为了显示权力和财富,造成食物及制作的靡费。《红楼梦》里,刘姥姥在大观园所见茄子的吃法,可知权钱闲阶级把食之讲究讲到了极致,简直不是为吃,仿佛只是为讲究。饮食的本质是充饥果腹养生,尽美滋味,存在于人极饥之时,如同寒冻才能体会粗褐的温暖。倘若我们无疾病,不缺佳肴,变着花样仍食无滋味,要么是生活太优裕了,要么是劳作太少,要么是我们自身精神上缺少些什么。滋味需要美食,美食不一定能提供滋味。食中找不着食味,食之滋味在哪里呢? 食味在敬。食物皆生物,人有好生之德,故迫不得已而食,对食物敬重有加。佛徒“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为少杀生,荤腥为戒,大家都有“粒粒皆辛苦”的惜心。食物乃自然的恩赐、劳作的成果,无敬心惜心则无食味。《列子》有云:“天地万物,与我並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大小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弱肉强食,无味可言。 食味在劳。百丈怀海禅师提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难以仿效做到。人或有体会:自己垂钓的鱼与购买的鱼,味道不一样。自己种植的蔬菜与购买的蔬菜,味道不一样。少年集体动手的野炊同豪华盛大的官场宴聚,味道不一样。吃甘蔗最好一口一口地去啃,咀嚼芯肉,吮吸甜汁;若榨出甘蔗汁直接喝,固然省事,却少了甘蔗的“啃”趣。西瓜籽、南瓜籽、葵花籽帮你剥好,卖现成的仁让你吃,恐或食欲大减,因少了“嗑”趣。“硕鼠”时代已远,不劳而获者尚存,不劳而获,却无法获得滋味,获何益哉? 食味在心。吃看上去是用口,其实是用心,否则便会“食而不知其味”。《论语》云:“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动物进食在于饥饿本能,唯人类饮食取决于精神状态。“酒逢知己千杯少”,精神的投契赋予酒香。儒家安贫乐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饮盗泉之水为志士之情,不受嗟来之食为廉者之情。若违背人格情怀,美食又如何呢?李白遭谗去京,“赐金放还”时,面对“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却“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食物真滋味,既在食物自身,更在人的心境、在人对饮食文化的精神关照。 尊重自然、尊重生命、尊重他人、尊重劳动,方能品味食物蕴含的无限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