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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第三章 第六节)(4)

时间:2022-04-2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点击:


    他的头发都被汗湿透了,发抖的嘴唇干裂了,呆滞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母亲,妹妹,以前我多么爱她们啊!为什么现在我恨她们呢?是的,现在我恨她们,肉体上能感觉到憎恨她们,她们待在我身边,我就受不了……不久前我走近前去,吻了吻母亲,我记得……我拥抱她,心里却在想,如果她知道了,那么……难道那时我会告诉她吗?我倒是会这么做的……嗯哼!她也应该像我一样,”他补上一句,同时在努力思索着,似乎在和控制了他的昏迷状态搏斗。“噢,现在我多么憎恨那个老太婆!看来,如果她活过来的话,我准会再一次杀死她!可怜的莉扎薇塔!她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进来呢!……不过,奇怪,为什么我几乎没去想她,就像我没有杀死她似的?莉扎薇塔?索尼娅!两个可怜的、温顺的女人,都有一双温顺的眼睛……两个可爱的女人!……她们为什么不哭?她们为什么不呻吟呢?……她们献出一切……看人的时候神情是那么温顺,温和……索尼娅,索尼娅!温顺的索尼娅!……”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觉得奇怪,他竟记不起,怎么会来到了街上。已经是晚上,时间很晚了,暮色越来越浓,一轮满月越来越亮;但不知为什么,空气却特别闷热。人们成群结队地在街上走着;有一股石灰味、尘土味和死水的臭味。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街上走着,神情阴郁,满腹忧虑:他清清楚楚记得,他从家里出来,是有个什么意图的,得去做一件什么事情,而且要赶快去做,可到底要做什么,他却忘了。突然他站住了,看到街道对面人行道上站着一个人,正在向他招手。他穿过街道,朝那人走去,但是这个人突然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走,低下头去,既不回头,也不表示曾经招手叫过他。“唉,算了,他是不是招呼过我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可是却追了上去。还没走了十步,他突然认出了那个人,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这就是刚刚遇到的那个小市民,还是穿着那样一件长袍,还是那样有点儿驼背。拉斯科利尼科夫远远地跟着他;心在怦怦地跳;他们折进一条胡同,那个人一直没有回过头来。“他知道我跟着他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想。那个小市民走进一幢大房子的大门里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赶快走到大门前,张望起来:那人是不是会回过头来,会不会叫他呢?真的,那个人穿过门洞,已经进了院子,突然回过头来,又好像向他招了招手。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穿过门洞,但是那个小市民已经不在院子里了。这么说,他准是立刻上第一道楼梯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跑过去追他。真的,楼上,隔着两层楼梯,还能听到均匀的、不慌不忙的脚步声。奇怪,这楼梯好像很熟!瞧,那就是一楼上的窗子:月光忧郁而神秘地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瞧,这就是二楼。啊!这就是那两个工人在里面油漆的那套房子……他怎么没有立刻就认出来呢?在前面走的那个人的脚步声消失了:“这么说,他站下来了,要么是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这儿是三楼,要不要再往上走呢?那里多静啊,甚至让人害怕……不过他还是上去了。他自己的脚步声让他感到害怕,心慌。天哪,多么暗啊!那个小市民准是藏在这儿的哪个角落里。啊!房门朝楼梯大敞着;他想了想,走了进去。前室里很暗,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好像东西都搬走了;他踮着脚尖轻轻地走进客厅:整个房间里明晃晃地洒满了月光;这里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几把椅子,一面镜子,一张黄色的长沙发,还有几幅镶着画框的画。一轮像铜盘样又大又圆的火红的月亮径直照到窗子上。“这是由于月亮的关系,才显得这么静,”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大概现在它正在出一个谜语,让人去猜。”他站在那儿等着,等了好久,月亮越静,他的心就越是跳得厉害,甚至都跳得痛起来了。一直寂静无声。突然听到一声转瞬即逝的干裂的声音,仿佛折断了一根松明,一切又静下来了。一只醒来的苍蝇飞着猛一下子撞到玻璃上,好像抱怨似地嗡嗡地叫起来。就在这时,他看出,墙角落里,一个小橱和窗户之间,似乎一件肥大的女大衣挂在墙上。“这儿为什么挂着件大衣?”他想,“以前这儿没有大衣呀……”他悄悄走近前去,这才猜到,大衣后面仿佛躲着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掀开大衣,看到那儿放着一把椅子,这把放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太婆,佝偻着身子,低着头,所以他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不过,这是她。他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她害怕了!”他心想,悄悄地从环扣上取下斧头,抡起斧头朝她的头顶猛砍下去,一下,又一下。可是奇怪:砍了两下,她连动都不动,好像是木头做的。他觉得害怕了,弯下腰去,凑近一些,仔细看看;可是她把头往下低得更厉害了。于是他俯下身子,完全俯到地板上,从底下看了看她的脸,他一看,立刻吓呆了:老太婆正坐在那儿笑呢,——她止不住地笑着,笑声很轻很轻,几乎听不见,而且她竭力忍着,不让他听到她在笑。突然,他好像觉得,卧室的门稍稍开了一条缝,那里似乎也有人在笑,在窃窃私语。他简直要发疯了:使出全身的力气,猛砍老太婆的脑袋,但是斧头每砍一下,卧室里的笑声和喃喃低语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听得越来越清楚了,老太婆更是哈哈大笑,笑得浑身抖个不停。他转身就跑,但穿堂里已经挤满了人,楼梯上一扇扇房门全都大敞四开,楼梯平台上,楼梯上,以及下面——到处站满了人,到处人头攒动,大家都在看,——可是都在躲躲藏藏,都在等着,一声不响!……他的心缩紧了,两只脚一动也不能动,好像在地上扎了根……他想高声大喊,于是醒了。

    他很吃力地喘了口气,——可是奇怪,梦境仿佛仍然在继续:他的房门大开着,门口站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正在凝神细细地打量他。

    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没完全睁开眼,就又立刻把眼闭上了。他抑面躺着,一动不动。“这是不是还在作梦呢,”他想,又让人看不出来地微微抬起睫毛,看了一眼。那个陌生人还站在那儿,仍然在细细打量他。突然,他小心翼翼地跨过门坎,谨慎地随手掩上房门,走到桌前,等了约摸一分钟光景,——在这段时间里一直目不转睛地瞅着他,——于是轻轻地,一点儿响声也没有,坐到沙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把帽子就放在身旁的地板上,双手撑着手杖,下巴搁在手上。看得出来,他是装作要长久等下去的样子。透过不停眨动的睫毛尽可能细看,隐约看出,这个人已经不算年轻,身体健壮,留着一部浓密的大胡子,胡子颜色很淡,几乎是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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