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克贤要买小闺女王葡萄的事马上在史屯街上传开了。孙怀清正在店后面教两个徒工做酱油,听了这事把身上围裙一解,边跑边撸下两只套袖,一前一后甩在地上。他叫帐房谢哲学把两袋白面装到小车上,推上车到河边来找他。还怕赶不及,他在街上叫了两个逃学的男孩,说:“快给你二爷爷跑一趟——到河滩上告诉孙克贤那驴,让他等在那里,他二大有话跟他说。”说着他扔了两个铜子给男孩们。
孙克贤比孙怀清小一岁,是他本家侄儿。孙怀清知道孙克贤一半钱花在窑姐身上。他老婆比他大七岁,买下个小闺女就等送老婆走了。赶到河边,见逃黄水的人正和孙克贤在交钱交货。他牛吼一声:“孙克贤!”
孙克贤一听,不动了。他明白孙二大其实是在吼:你个骚驴!他回过头,对斜身从堤坡上溜下来的孙怀清笑笑,回答道:“二大来啦?”
孙怀清象看不见他。他先看一眼叫王葡萄的小闺女。能看出什么来?一个脸上就剩了一对眼。他对七、八个逃黄水的人说:“大伙儿合起来做的主,是吧?”那些人用外乡口音说留下她,她就活出去了。让她跟上讨乞,他们自己都保不准往哪儿走,能走多远。
孙怀清这时才跟孙克贤正式照面。他看着他,自己跟自己点点头。孙克贤马上明白,二大的意思是:好哇,连这么小个闺女你都要打了吃呢。孙克贤有些家业,也读过书,只是一见女色钱财,书理都不要了。“拾元宝啦?出手就是两袋白面?”二大问大侄儿。
孙克贤听出二大其实是说:两袋白面钱,你过几年就能受用她,拣老大个便宜。
“借的。救急救难的事,都不图啥。”孙克贤说。
孙怀清见这个大侄打算把无耻要到底了。他也把脸扮出些无耻来。人们知道孙二大就好逗耍,过后人们才明白他真话都藏在逗耍里。孙克贤精,上来就能听出二大话里有话。
“你三个儿子都说了媳妇了,你买她弄啥?”
孙克贤的笑变得很丑。他脸丑了好大一阵,还是想出话来回。“就想给孩子妈添个使唤人手。”
“噢。”孙怀清点点头,笑眯眯的。
孙克贤于是听出这声“噢”底下的话是:“你老婆可是见过你有多不要脸:当着儿媳就到墙根下撒尿。”
孙怀清说:“小闺女我买了。”
孙克贤急得说不成话:“哎,二大!……”
“我铁脑还没订亲,”孙怀清说。
孙克贤说:“铁脑人家荣华富贵的命,还读书!这闺女小狗小猫都不抵,咋般配?”
孙怀清转过去问逃黄水的人:“你们说成价钱没有?”
“两袋白面,”逃黄水的一个老头说。“那掌柜你给多少?”
“也是两袋白面。”孙怀清说。“面是一样的面。”
孙克贤直是颠着两只抽纸烟熏黄的手:“二大,咱也该有个先来后到……”孙怀清还是笑眯眯的说:“你不是早惦记要孝敬孝敬你二大?”孙克贤明白他话里的话是:觅壮丁的时候,你家老大可是中了签的。老八来拉人当兵,也是我帮你应付的。
葡萄跟着孙怀清回到村里。铁脑妈上来比比她的胯,捏捏她的胳肢窝,又看看她的脚丫。她说:“嗯,以后个子不小。看戏好。肩膀厚,能背犁。有八字没有?”葡萄告诉她,她娘只说她是后半夜生的,属马。第二天铁脑妈说:“八字和铁脑也合。那就留下看看吧。顶多糟塌两袋白面。”
葡萄头一天吃罢晚饭就上了锅台。锅台齐她下巴,她两手举着刷锅笤帚“呼啦呼啦”地刷锅,刷得她一头一脸的菜叶子、油星子。葡萄刷了锅,一身刷锅水味,眉毛上沾着一片红辣椒皮。二大吸了吸鼻子,看她一眼,指指她的红辣椒眉毛笑笑。第二天晚饭后,葡萄去灶台上刷锅,发现灶前搁了把结实的木凳子。她踩上凳子,听见二大吸烟袋的声音就在厨房门口:“凳子够高不?”“够。”“别摔下来。”“嗯。”
以后葡萄和二大再没说过话。从八岁起葡萄就学会搓花絮条子。她常坐在她的屋门口,搓得头发、眉毛、眼睫毛都白了,二大从那里过,见她两只手飞快地把棉花卷到高粱秆上,搓得又快又韵,忙得顾不上抬起眼来招呼他。不久听见铁脑妈问她:“葡萄,昨一天纺了几根花絮条子?”“二十七根。”“才这点?人家一天放三是跟呢?”二大知道铁脑妈撒谎,村里最能干的大闺女一天不过也才纺二十五根。
二大第二次和葡萄说话的时候,她十一了。黄昏她在坡池边洗衣服,二大走过来饮他的牛。他说:“葡萄,十一了吧?”
“嗯。”
“虚岁十二了。”
葡萄把从坡池里舀上来的水倒进铜盆。盆里是铁脑妈的裹脚布和二大的旧长衫。
“洗衣裳洗出过啥东西没有?”二大问她。
她回过头,看着二大。二大心里一惊,这闺女怎么这样瞅人?二大回避了她直戳戳的眼睛,心里却懊恼;回避什么呢?我怕她?我心里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