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的冬落下厚重的帷幕。这冬与那过去的十七载春秋别无二致,寒意自是逼人,而这南国小镇也无缘得见银装素裹。 倏忽间绿如潮水般涌现,光秃的枝头魔术样地生出了新叶。这绿是那样凶猛以至于我很快的便忘却了冬的暴戾,唯独记着冬是没有绿的。怎能忘得那样快呢?冬确是狠毒的豺狼,剥去我的气,扯去我仅存的单薄衣衫,只许我一丝不挂地任风撕咬。约莫是我已容得下作怪的冬,毕竟这冬是淘气的顽童,我的年岁渐长,总会生发出些许父爱的,哪怕是恶狠狠痛扁我的孩子也能得到我的宽谅吧,哪怕他并不改悔。 自古皆咏春之朝气蓬勃,有如钱江之大潮。可谁又曾道春是那般淡漠,她肆意孕育出生命,又无私哺育了这些新的跃动,可她转而抽身而去,不留一丝留念的,任凭暴戾的夏蹂躏她业已成熟的孩子们,纵使孩子们是成熟的,也曾逃过风与雨的,可她们终还是抵不过夏无情的鞭打。春去哪儿了?谁也不知晓,或是跑到那海边吟诵了,抑或是静静聆听卑微的诗人的赞颂而洋洋自得,又或是隐于何处得意的看着自己的孩子们,而又在她们历经鞭打时温柔的阖了眼,在黑暗中设想着下个春天将要诞生的新的跃动。总之春是不屑一顾的了,对于这些降生于世的孩子们,生死便交于夏了,这样说起,夏似是春的刽子手了。 那这脸颊可爱的春似也面目可憎了,消失的冬不由得可爱许多。冬是了无生意的,败落的枝头残留着的枯枝败叶抵不过舞女腰间的裙摆。冬又没日没夜地呼啸着,似乎是怨怼着他的孤寂。是啊,他又有谁做伴呢?唯有冰天雪地间泛舟江上的钓者与绿蚁新醅酒的山中客,可这世间不是有那样多的人吗?可他们不孤寂,不明了冬整日呼啸为何,只觉得冬恼人,他们一心想着是冬窃取了生命,令着苍茫大地竟无处有生意。 可冬并不窃取生命,他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叶不是冬屠戮的,夏早早的开始屠杀一片片绿叶,可夏是如此雄壮以至于人们忘却了夏的冷酷。自古便咏秋之落寞,秋确是落寞,落寞秋景确是肃杀!秋隐在她厚重的长袍后,只消轻轻叹口气,叶漫天作响,奋力舞起最后的壮丽,秋是阅尽这不顾一切而壮丽的巫女,早已心狠手辣,不等一曲终了,叶已急匆匆坠向无边的大地,没入无穷同伴的尸骸中,等待腐朽的永恒安排。 于是冬只得忍受孤寂,忍受望不到边的空虚,忍受对无穷逝者的悲悯,忍受活着的人无缘由的唾弃。冬究竟有什么罪过,毕竟活着总要背负些罪过的。大盖是原罪吧,宿命反复重演的罪过,人是有穷尽的,终要奔赴向死的,可人毕竟是活得算是长久,比春时的绿叶要长些年岁,春时见着的不知哪一抹绿,于下个春时早已化为春泥,于是我们总感慨生命之无常,感慨世事之冷酷,伤秋之落寞,怒冬之无情。我们自以为悲天悯人,尽了那自欺欺人的人文关怀,破口大骂秋与冬,殊不知秋亦是无罪,冬亦是无罪,有罪的是春,春孕育了这恼人的一切。可我们怪罪冬什么呢? 冬与那叶又有什么不同呢?叶一年一落,冬亦是一年一去。来年的冬真的是过去的冬吗?抑或是叶与冬皆是无穷,叶化作春泥,而枝干间又生出新芽,这芽或是坠入尘埃的叶又现出影了,人与这广阔的造物皆是共同的命数吧!多情虚伪的人们也是那样的可怜,陶醉于不可一世的主宰的幻象中做着悲天悯人的欺天大梦,感伤于一片微不足道的叶坠入慢慢尘土间,妄想替代造物主成为苦痛的解放者,与手捧毒药的愚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悲的人们啊!本就是渺小的生命妄图飞升,以至于狠狠地追回大地而不知改悔,甚至怪罪起冬,悲悯起叶,多么荒诞可笑啊!悲天悯人本就是怪胎,可却被无限地撒播,又在广阔的大地上开出无数多莫须有之花,人们如迷恋罂粟花般迷恋上这莫须有之花,无法脱身。可这花开得是那样妖艳,那样漫山遍野,又在风中蒲公英般四散开去,早已深深迷住人们的眼,流淌在人们血液中的是这花的高尚,人们推翻了宗教的神坛,转而为自己筑起了高耸入云的神坛,无数的后人匍匐在神坛下,而这神坛下又是无数造物的幻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