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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第02章)(5)

时间:2022-05-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一个南方女兵说:“王葡萄是觉悟问题。江南也有觉悟低的农民,新四军一进村他们就跑反。粮都藏起来,不让新四军吃。让他们斗地主,他们才不斗呢,说地主家的骡子我老婆走娘家还得借。斗了地主,我们租谁的地种?觉悟低是普遍问题,不能都把他们划成敌人吧?”

  男兵们认为王葡萄有历史问题,不保护八路军游击队。

  长辫子女兵说:“别给人乱戴帽子。”

  短发女兵沉默了好大一阵,这时开了口,说王葡萄的成份的确是最低的,比一般佃户还低。“七岁当童养媳,同志们想一想,那不就是女奴隶?!”

  男兵们都不吭气了。南方女兵说:“队长说对了,我们不能把成份最低的人划成敌人,那可就犯大错误啦。”

  最后所有人都同意短发女队长的看法,要好好启发王葡萄的觉悟,把这个落后的无产阶级转为革命先锋力量。

  土改工作队让妇女会吸收了葡萄,带她每天晚上参加识字班,唱歌班、秧歌班。这很和葡萄的性子,和几十个闺女媳妇在一块唱唱说说,也比比鞋样布样。一上识字课教室里一片呼啦呼啦扯线的声音,每个女人手里都在做鞋。葡萄回回受表扬,因为她本身就认识几个字。

  个把礼拜过去,解放军认为葡萄的觉悟有所提高,问她什么叫剥削,她回答:剥削就是压迫。问她压迫什么意思,她一口气说出来:压迫就是恶霸。那你公公是不是压迫人?

  她转着大眼想想,又回来瞪着问她话的人。你公公就压迫了你,剥削了你。懂不懂?好好回忆回忆,他们孙家怎么对待你的。是不是逼迫你干这干那?

  葡萄打个手势叫别闹她,她正在好好地想。她想让自己恼孙家,尤其恼铁脑娘。铁脑娘打过葡萄。葡萄刚到孙家的那年夏天,拾了史六妗子几个杏,让史六妗子骂了一天街。史六妗子骂街要搬个板凳,掂一把茶壶,喝着骂着,一辈一辈往上骂。铁脑妈后来在家里发现了几颗杏核,想到因为葡萄嘴馋孙家八辈人都叫史六妗子骂了,就用棒槌把葡萄屁股打了个黑紫。可葡萄也没少挨过自己的娘打。村里谁家媳妇不恼婆子呢?树荫下乘凉,坐一块纳鞋底都搬婆子的赖,说要弄砒霜喂婆子,说等熬到婆子老了,让婆子睡绿豆杆,扎死她。葡萄也和她们说过这类话。她咬着牙齿,想记起每次铁脑妈怎样刁难她,一关一关让她过,考她的品德心性,要不是二大帮她,肯定掉她的陷井里去了。葡萄怎么咬牙,也恼不起铁脑妈来。再去想想她的挖苦话,见葡萄穿的衫子短了,就说:哎哟葡萄,你这肚脐是双眼皮儿的不是,非想露出来给人看?不然就说:吃饭给心眼子喂点,别光长个儿不长心眼子!要不就说:搁把剪子都不会,剪子嘴张那么大,咒家里人吵嘴不和是吧?有一次见铁脑的鞋穿烂了,脚指头顶了出来,她对葡萄说:葡萄懒得手生蛆,鞋也不给铁脑做,叫铁脑到学校两脚卖大蒜瓣儿……葡萄却越想越好玩,光想笑出声来。那时她小,听了这些话还没觉着这么逗人。

  这回的斗争会要开在小学校的操场上。葡萄一夜没睡,就着油灯赶缝二大的老衣。她怕斗争会开得带劲,大家趁着劲头就把二大给打死了。女兵们叫她一定要好好记住孙家的仇恨,到时上台扇孙怀清两个嘴巴子。踢他几脚也行,给他几拳也行,那样你葡萄什么也不用说觉悟就显出来了。葡萄想,觉悟究竟是个啥呢?

  这个斗争会不同上次。主要是史屯人给关押的人做个成份评定。是恶霸,那得大伙都评定了才是。小学校操场上竖起一块黑板。史修阳拿着一支粉笔站在旁边。写上某人名字,大家认为这人是恶霸的就举手,史修阳便把举手人数写成“正”字。

  葡萄坐在第一排,盘着的两腿上搁着一个包袱。见孙二大给押上来,站在她对面,她赶紧说:爹,做成了。

  孙二大抬起一脸胡子的头,看她腿上搁的包袱,点点头,挤一只眼笑笑。他明白她把老衣赶做出来了。

  她心想,二大还是二大,啥时都和人逗。不过二大瘦了,人也老脏,比许多坐在台子下的人都脏。二大倒是想和熟人们招呼,但人人都把脸把眼藏起来。葡萄身边坐的是作坊伙计们,紧挨她左边的是账房谢哲学。

  这时女队长站到黑板前,穆桂英挂帅了。她说:大会开始啦!现在,这黑板上的几个名字,老乡们认为谁是恶霸,举起你的右手。懂了没懂?老乡们七嘴巴舌大声说:懂着哩!

  女队长问他们,咱从第一个名字开始。第一个是谁呀?老乡们说:二大!孙二大!女队长一皱眉:老乡们,从现在起,不能再叫他二大,叫他孙怀清。懂了没懂?老乡们说:懂着哩!

  同意给孙怀清戴恶霸帽子的老乡都举手!

  手都举起来了。有快有慢,有粘粘糊糊举上去,又放下来,看看周围,再粘粘糊糊举上去。

  一个男兵开始点数。史修阳忙不叠地在黑板上写出一个个“正”字,边写边得意,就是简简单单五下笔划,也写得抑扬顿挫。

  那个男兵从后排往前数,数到那些变卦的,手举落不定的,他就停下来说:“那几个抽烟卷的老乡,不要做墙头草,两面倒。”

  这时一个很老的老乡把举的手落下去,说:“谁知你们解放军在俺们这儿住多久?

  男兵说:“您老啥意思?”

  叫史三爷的老老乡说:“没啥旁的意思。我死了也罢了,我有四个儿哩,万一国军打回来,收拾我儿子……”

  几个男兵女兵气愤坏了,大声质问他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史三爷不紧不慢地说:“我活这把岁数,见得多了。不都是你来我走,我走了你再来,谁在俺们史屯也没生根。孙怀清有个儿在国军里当大官,回来还了得了?”

  他这一说,所有的手全放下去了。

  孙怀清这时倒嘿嘿一笑,说:“史三爷,您老该咋着我咋着我。银脑不是国军大官了,他投了诚,现在也是解放军了。乡亲父老们,银脑回来,也跟工作队一事儿。”

  大家全都楞住了。葡萄回过头,看看场子怎么这么静,看见的是一片半张开的嘴,吃了烫红薯噎在那儿了。

  “咱们往下进行!”女队长说:“孙怀清,你不准插嘴!”

  静了之后,下面嗡嗡嗡的嘀咕起来。

  史修阳只得把一大串上好的“正”字擦净,再从头来。这回是从后往前数。数到谢哲学了,谢哲学的手难受地举在耳朵附近,但他见自己马上要给数进去,忙说:“等一小会儿。先数别人,让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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