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老婆回家看到我,很惊讶地问我,今天不是“老板”回来,怎么我那么早回家了。我苦笑,看来在外资企业上班的她还不知道这事。我根本不想再解释,却不得不尽量清描淡写地说了一下,并关照她万一有人问到切勿多嘴,就说什么也不知道。她狐疑地答应了。 三 在度过了度日如年的一周后,我接到秘书科科长的电话,通知我回去上班。虽说是回去上班,可全然没有事情可做。我这个在风暴中心的人却像在风眼里一样一无所知,终于通过周围断断续续的议论拼凑出了整件事。 本来出访有严格的纪律,所有人的护照不能拿在自己手里,必须交由团里的领队统一保管。陈区长带领的这个团的领队是教育局的党委书记。可是一到国外,陈区长就和这个张书记说,大家可能要买一点免税的东西,或者别的状况,护照都带在自己身边方便一点。教育局本来就是陈区长分管的部门,自己直接领导发话了,也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张书记当然不会拒绝以致得罪领导。再说借个胆子和脑洞给他,怕也不会想到陈区长是准备要逃跑不回来了。于是他很顺从地把护照交给了陈区长。一路倒也顺顺利利,该谈的项目都谈了,该签的协议都签了,到了最后一站巴黎就剩一些参观访问。陈区长和大家打了个招呼,说自己在这里有些好朋友,多年不见,平时局级干部是限制私人出国的,想借这个机会去拜访一下,接下来两天那些礼节性的活动就不参加了,团里成员倒也理解。可是到了最后一天准备回国了,大家去陈区长房间敲门,却一直无人应门,打手机无人接听。叫酒店拿钥匙开了门,发现里面只有个大箱子,提起来却异乎寻常的轻,而随身的包和物品都不见了。大家一下子慌了神,忙给国内打了电话汇报情况。区委书记、区长得到消息后也是大吃一惊,忙亲自给陈区长打电话。这次他倒是接了,可是电话里只说自己腰椎病犯了,动不得,要留在国外治疗,再多说就把电话挂了,只是终究不肯回来。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之后据说区委书记、区长给陈区长去了无数个电话沟通。大概在一个多月后陈区长由组织部部长亲自接了回来,但却没有再回来上班。区里向市里上报了事情的经过,并对外宣布陈区长是由于个人和身体原因造成此次滞留,强调不是因为任何经济问题导致的出逃。得到市里批准,据说也是一早和陈区长协商好的处理意见,以违反组织纪律私自滞留国外,但未造成重大后果为由降一级,并考虑身体原因让其提前退休。就这样,风波终于渐渐平息了。 四 但此事真正的原因却要更久之后才断断续续地流传出来。原来陈区长和自己的妻子长期感情不和,只是做到这样级别的领导要顾忌很多,所以一直貌合神离地过日子。直到陈区长遇到了命中的“真爱”,一个开茶馆的温州女老板。这时我才想起我是见过这个女老板的。那个茶馆开在区里的体育馆里,而体育事业也是陈区长分管的。这家茶馆走的是高端路线,打的是文化概念,布置极是古典雅致,里面还有制香、古琴、茶道等项目。与之相对应的,那个女老板30多岁的年纪,皮肤白净,五官虽不惊艳却干净秀丽,举手投足甚至轻轻一笑都透着优雅,话也不多,整个人透着安静。这一次,陈区长下定决心要和发妻离婚,然而结局却并不如意。哪怕他表示净身出户,老婆也决不肯放弃区长夫人的身份,还威胁他说,如果他铁了心一定要离婚,那么自己就带着读大二的女儿一同从家里15楼的阳台跳下去。大概从那时起,万般无奈的陈区长开始考虑孤注一掷的计划。 然而我知道,需要找到合适的机会却并不容易。一个区长没有特殊情况,一年仅有一次出访指标。而陈区长必须到一个能有人接应他的地方。女老板是温州人,同乡亲朋里有很多人在法国,她本人据说拿的也是法国的护照,所以陈区长才会一再争取出访法国,而直到最近才得到这个机会。计算一下,他应该是计划安排好了所有事情,甚至包括为他原来的秘书安排好了去处。我不由苦笑,陈区长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我却自己赶着来做了炮灰。而他这次的不归掀起的风暴使他的妻子彻底绝望,据说两位区里主要领导还去他家听了一通哭诉,安抚一番,并适时做了劝解,终于让他妻子明白继续纠缠下去全无好处。他若是坚持不肯回来,必然被怀疑调查经济问题,到时陈区长固然身败名裂,但作为他妻子,别说区长夫人一样是做不成,只怕同样在机关工作的她还会被拖累。于是陈区长夫人终于点头同意了离婚,知道了结果的陈区长也就答应回来,而区里其他领导也都松了口气。 五 但是还是有太多人被这件事牵连。教育局党委书记作为出访团队的领队背了个警告处分;区外办主持工作多年的副主任本来被定了升任主任,都已经开始走流程,却因此被无限期搁置;而当时区里在创建全国文明城区,本来最终成绩通过内部渠道已经得知是全市第一,然而因为领导班子出现重大违纪,被一票否绝,由邻区取而代之,全区干部辛苦大半年的成果付诸东流,本来已经快要到手的重大活动奖金和来年的年度优秀考核绩效都泡了汤。然而即使料到这一切,想来都无法阻止年过50、重情义的陈区长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奔赴异国他乡,奔向他的自由,投奔他的爱情。而所有人中最最尴尬的那个却是仅仅做了他一个月秘书的我。 我在区府办没有其他的工作,而我的“老板”已经不再是这里的领导,我无事可做,又无处可去,每日难捱地上班、干坐、下班,等待着组织给我新的安排,却想不出会有哪里欢迎我。 终于,不知道组织部干部处处长和区府办主任是如何说服新到任的副区长接受我做他的秘书,反正我有了新的“老板”,而且这个新“老板”还是区委常委,排位仅次于区长。我知道很多人在羡慕我的好运,揣测我的背景,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感受,就好像一间旧屋、一个改嫁的女人,哪怕只是短短一个月也被打了上手的烙印,偏偏上手的结局还是最叫当官忌讳的那种,我就又像带了不吉的兆头,收留我不晓得是因为同情还是豁达还是有别的原因,我只能更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六 两年后,我最终还是辞了职,想明白仕途艰难,并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走得通、爬得高,光耀门楣的。凭着手里的律师资格证我成了一名律师。 又过了几年,一次我和客户谈事情约在了一家茶馆。谈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陈区长。看他的样子像是这里的老板,在招呼重要的朋友。我想了一下,才发现这家茶馆的名字和当初那家茶馆是一样的,应该是另一家分店。看来这些年来,他们还是求仁得仁,成了红尘中的一对普通男女。 陈区长并没有看到我,大概看到也不会认出这个只做了他一个月秘书的人。我起身默默离开,心中不再有怨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