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第04章)(7)
时间:2022-05-0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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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喜给选上了农业社社长,说话和志愿军做报告的人一样,都是新词。大家全傻着一张脸,将就着听他说。他说这个是“苗头”,那个是“倾向”,那个又是“趋势”。辩论是什么意思,史屯人最近弄懂了。辩论就是把一个人弄到大家面前,听大家骂他,熊他,刻薄他。
下午打钟就是要在场院辩论。不少人试探着问:“这时还不把麦种下去?还辩啥论?”
辩论会场就是当年日本人带走史屯八个小伙子、铁脑半夜叫枪打死的那个大场院。大家慢慢吞吞从地里走过来,都打听今天“辩谁的论”。前几回辩论是骂孙老六,把他的牲口教得可刁,牲口入了社闹性子,装病、踢人。
半小时钟声不断,人才晃晃悠悠到齐。在地上盘腿坐定,蔡琥珀叫两个民兵“有请史惠生!”
带上来一看,就是史老舅。史老舅也有个大名,叫史惠生,没人叫慢慢就给忘了。一看这个被正经八本叫着大名的人不过就是办社火爱扮三花脸的史老舅,人们“哄”的一声笑起来。史冬喜叫大家“严肃!”没人懂得“严肃”就是不叫他们笑,他们照样指着史老舅的茶壶盖儿头、苦楚脸儿、倒八字眉笑。他刚刚剃了头,刮得黑是黑白是白,为了叫大家辩他的论时有个齐整模样。史冬喜拿起胸前的哨子猛吹一声,然后说:“不准笑!严肃点!”人们这才不笑了,明白严肃就是不叫笑了。
葡萄看见史春喜坐在一伙半大小伙子里。她看他裤腿一抹到底,上身的衫子也扣起五个扣子,就知道他上、下身都给铁锨铲伤了。她想:也不知伤得咋样。这几天他躲得没了人影,冬喜来两趟,背些麦麸给他家的猪吃。
辩论已经开始半天了,大家都把史老舅当个狗喝斥。葡萄慢慢弄懂了,他们是骂他不入农业社。他给骂得脸更苦楚了,手去腰上摸烟带,马上也有人喝斥:“把你美的——还想抽烟!”他赶紧把手缩回来。有人大声问:“史老舅,你凭啥不入社?”
史老舅说:“俺爹说人多的地方少去。我得听我爹的。”
人们没办法,也不能去恼一个死去的老人。
一个闺女说:“那你爹是旧社会的人!”
史老舅说:“旧社会、新社会,反正人多弄不出啥好事来。”
“这可不是你爹说的,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我跟我三个孩子两个闺女都这么说。”
“呸呸呸!落后分子!反动派!****打动派史老舅!”
史老舅点点头:“********。”
“史惠生!你跑到大庭广众之下宣传反动落后思想!”史冬喜大声说。
史老舅抬头一看,见是自家侄儿,便说:“不宣传了,不敢。我不想来这个大庭广众呀,你们非叫我来不中。”
人们让史冬喜一喊,都恼起来了。这个史老舅凭什么一人还种他那几亩水浇地,把他那黑骡子独给他自家使?他凭什么早干完早歇工、多打粮多吃馍?天天悠悠达达赶着骡子下地,吭着小曲耪地、种麦、起红薯,美得颠颠的,凭什么?
“史老舅,你落后不落后?”
“落后落后。”
“反动不反动?”
“反动反动。”
“又落后又反动,就得把你****!”
“打打打。****咱还是得听俺爹的话。俺爹听俺爷爷的话。俺们祖祖辈辈都是个这:人多弄不出啥好事。人多的地方俺们不去。”
大家真急了,吼叫起来:“史老舅,你把话说明白,你入社不入?”
“不入。”
“上他家牵骡子去!把他地给分分!”
史老舅也急了,说:“谁敢?咱是个下中农!咱又不是地主富农!地和牲口都是从孙怀清家分来的,分的是……那叫个啥来着,二孩?”
二孩是他的二儿子,十八岁,正要去当兵。临走还是给拽来参加辩论会。这时他听他爹大声问他话,便头也不抬地大声回答:“胜利果实!”
史老舅说:“对,那是分给咱下中农的胜利果实,敢来碰我骡子一根毛,我使斧头剁了他!”
“反动派太猖狂了!”史冬喜大吼一声。
大家也跟着大叫:“把反动分子捆上!捆上捆上!……”
蔡琥珀用铁皮喇叭喊:“大家安静!大家都发言!发了言咱们再看该捆不该捆!……”
人们稍微给捺下去一点,屁股又都坐回到鞋上、帽子上、土地上。
史老舅趁乱把烟袋锅掏了出来,正装烟,史春喜跳上去,一把把他烟袋抓下来。说:“群众叫你抽烟吗?刚才还不叫你抽哩!”
史老舅一看,十七岁的侄子居然当众撕他老脸,一巴掌推在春喜胸口上。春喜“噢”的一声叫起来,人蜷成大豆虫。和他一块儿的小伙子们全上去了,推搡着史老舅:“你还有理了?!哎?破坏农业社,还推人!……”
“我是他亲叔,他小时我还揍过他哩!”史老舅给推得在小伙子们中间打醉拳。“我咋破坏了?我不偷不抢,惹不起躲得起,我破坏啥了?!……你下恁大劲推我?我比你爹还大一岁呢。”
葡萄只是瞅着春喜。他慢慢直起身子,手还虚虚地摸住胸口。她想,还真准,那一铁锨划烂了他的胸口,差一点要了他十七岁的小老命。
二孩、三孩和他们两个姐妹都起来了,跑上去护着他们的爹。他们的爹是落后,丢人,让他们羞得活不了人。但爹还是爹,不能吃人家的亏。二孩、三孩有不少朋友,他俩一招呼,呼啦啦全跟着上去,要把史老舅搭救出来。
史老舅一看势头不妙,立刻要赖,眼一翻,就往地上躺。二孩见他爹的死相,也不知真假,对三孩大喊一声:“三孩,咱爹不中了,报仇啊!”
不久一个大场院全是踢踢踏踏的脚,扬起半天空的黄土。史老舅躺在地上装死,他的儿子们闺女们以及他们的朋友们和村里人撕作一团。葡萄还坐在原地,手上飞快地打着草帽辫。她眼前就是一大片沾着泥巴的脚,进进退退,一会东、一会西。反正这场院常有这样撒野的脚,分不清张三李四,打孽、打日本、打汉奸、打地主富农、打闹玩耍……
辩论会开到不少人鼻青脸肿才散会。人们指着被抬起的史老舅说:“那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葡萄站起身,嘴里噙着一根麦秸,扑嗒扑嗒地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往家走去。春喜和那伙小伙子走在前面,说着春喜报名参军的事。这货自己吓着自己了,躲到军营去了。那天夜里他跟一匹发情种马似的,天不怕地不怕,这会知道怕羞了。她心里好笑,也怪疼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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