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第10章)(7)
时间:2022-05-1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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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女人不理她,只管往门里挤。嘴里大喊:“嫂子!嫂子!咱妈叫你回去!……”
两个白衣白帽把她往门外推:“马上要上手术床了!你捣什么乱?!”
年轻女人说:“俺妈不叫我嫂子做手术!”
白衣白帽说:“你妈不叫就中了?你妈是上级?!”
年轻女人说:“俺嫂子一做手术,就是给骟了,就做不成女人了!”
等在门外女人们说:“不是女人了那是个啥呀?!女人也做不成,孩子也生不成……”
白衣白帽们说:“你们还生?不都有孩子了吗?”
一个女人说:“我有闺女,没孩子!”
白衣白帽们说:“闺女就不算孩子?!”
枝子说:“我可不能叫他们给骟了。我男人该不要我了。”枝子说着从人群里出来。
白衣白帽指着那个烫了前刘海的年轻女人说:“告诉你,这个公社的结扎人数不够,你得负责!你是破坏计划生育的坏分子!……”
女人们一见枝子往村口走,全都没了主意。另外两个人叫枝子等等她们。这时医疗站里炸出一声尖叫:“老疼啊!”
所有女人撒腿就跑。
白衣白帽叫喊着:“回来!你们跑不了!……”女人们见四、五个白衣白帽在后面追,一下子跑散开,散进蜀黍地里没了。
领头的白衣白帽招集了民兵、中学生把蜀黍地包围起来。民兵搜索,中学生们打鼓敲锣,对着一大片一大片油绿的蜀黍地喊话,唱歌,歌词一共两句:“计划生育好,计划生育好,社会主义建设少不了。”
一个年轻媳妇在蜀黍棵子下面大声说:“这么好你妈咋把你给屙出来的?”
民兵们在晌午蜀黍地里所有的女人都搜了出来,带回到医疗站去了。有的媳女又哭又闹,满地打滚,叫唤:“骟人啦!救命啊!”
白衣白帽们大声劝说:“不是骟!是结扎!……”
民兵们也乱了,逮这个捺那个,挨了女人们踹,也顾不上还她们两巴掌。黄昏时,眼看史屯公社的计划生育指标就要完成了。清点了下人数,发现还少两名。白衣白帽们在村子里到处转悠,一个年轻女子见了他们就跑。他们一看,脸熟,额头上一大蓬烫过的前刘海。他们连抱带挟,把她弄进医疗站的临时手术室。年轻女子又咬又啐,啐得周围的大白口罩上全是口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的话脏得不可入耳。
一个白衣白帽和大家商量,干脆给她用全麻。
年轻女人骂着骂着就乖下来。一边给她做手术,他们一边说:“烫发呢!农村也有这种货。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手术做完,他们发现闯祸了,这个女子是个没结婚的闺女。
在白衣白帽在史屯搜找媳妇们去做手术时,孙二大突然会说话了。他用硬硬的舌根和一岁的小闺女说:“平、平,会叫老姥爷不会?”
平的手指头在嘴里咂着,看着白胡须白头发的老人直笑。
葡萄下到地窖里,听二大说:“老姥爷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不听?”
葡萄走到床边,二大脸稍微移一下,说:“葡萄,你坐。”
葡萄眼泪流下来。她明白老人就要走了。
二大说:你看,平叫我给讲事故哩,我老想给她讲个故事。一急,就急好了,会说话了。
这时一个女子声音叫着:“葡萄大娘!葡萄大娘!”
是李秀梅的儿媳枝子。葡萄从地窖口伸出头,叫她:“这儿呢,枝子!”
“他们上我家来了!非要把我拉去骟!那个啥视察团明天要到咱史屯,骟了我咱史屯就得先进了!”
葡萄叫她赶紧下到地窖里。她刚去拴门,听见一大群人往从李秀梅家往这里跑,晃着电筒,在黑夜里破开好多口子。李秀梅的大儿媳领着这群人。葡萄听她说:“枝子肯定躲在王葡萄家!只管进去,一搜准搜出来。”
这个大儿媳做了手术,不愿小儿媳比她全乎,圆满,葡萄这样想着,就抱来一根树杆,横杠在门上。那是她伐下的橡树,准备让史春喜的木匠铺给打个柜子。
李秀梅的大儿媳在门外喊:“葡萄大娘,别锁门,是我呀!”
葡萄说:“锁的就是你!”
大儿媳说:“你把门开开!”
葡萄说:“凭啥开?”
大儿媳说:“你叫枝子出来,就一个医生,想和她说说话!”
葡萄蹲在台阶上,脸挤住门下头的豁子。人腿又满了。“不然就把咱妈带走了!大儿媳在门外哄劝道。”
葡萄说:“那就把你妈带走吧。你妈该干啥干完了,骟就骟吧。”
她拿起一把斧子,站在院子中间。
“葡萄大娘,你可别逼人翻你墙啊?”
葡萄大声说:“这是我王葡萄的家,谁翻墙我剁谁,进来个手我剁手,进来个脚我剁脚!”
墙头上的手和脚一下子都没了。
大儿媳又喊:“枝子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你叫她放明白点!”
葡萄不吭气,掂着雪亮的板斧来回走,眼睛瞪着墙头。一个脑袋上来了,葡萄的板斧飞上去。“光当”一声,斧子砸破了一个瓦罐。他们也懂,先拿个瓦罐试试。外头一片吼叫:“王葡萄你真敢剁?!那要是真脑袋咋办?”
葡萄也吼:“上啊!真脑袋上来就知我咋办了!”
外头安静了。葡萄抽空下到地窖里,对抱着平的枝子说:“可不敢上来!”
二大用硬硬的舌头说:“葡萄,来人了?”
葡萄上去握握他的手。他马上笑了笑,明白葡萄叫他放心。
枝子说:“可躲也不是事呀!”
葡萄说:“躲吧。说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可咱没有庙。”她看一眼二大。枝子眼睛跟着她。葡萄的意思是:这不是躲得挺好?
第二天,蔡琥珀来了。她是县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主任,穿一件男式西装,驮着的背让她看着象个老汉。
她伸出手指点着葡萄:“你呀你呀,葡萄,你这个觉悟算没指望了,这么多年都提不高!你知不知道,枝子一人影响了全县的荣誉?”
葡萄不理她,笑眯眯地扎自己的鞋底。
“你把她藏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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