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章直蜚和闻韵高两人出了什刹海酒楼,同上了车,一路向东城而来。才过了东单牌楼,下了甬道,正想进二条胡同的口子,韵高的车走得快,忽望见口子边团团围着一群人,都仰着头向墙上看,只认做厅的告示。不经意地微微回着头,陡觉得那告示有些特别,不是楷书,是隶书,忙叫赶车儿勒住车缰,定睛一认,只见那纸上横写着四个大字“失鹤零丁”,而且写得奇古朴茂,不是龚尚书,谁写得出这一笔好字!疾忙跳下车来,恰好直蜚的车也赶到。直蜚半揭着车帘喊道:“韵高兄,你下车做什么?韵高招手道:“你快下来,看龚老夫子的妙文!”真的直蜚也下了车,两人一同挤到人堆里,抬头细看那墙上的白纸,写着道:
敬白诸君行路者:敢告我昨得奇梦,梦见东天起长虹,长虹绕屋变黑蛇,口吞我鹤甘如蔗,醒来风狂吼猛虎,鹤篱吹倒鹤飞去。失鹤应梦疑不祥,凝望辽东心惨伤!诸君如能代寻访,访着我当赠金偿!请为诸君说鹤状:我鹤翩跹白逾雪,玄裳丹顶脚三节。请复重陈其身躯:比天鹅略大,比驼鸟不如,立时连头三尺余。请复重陈其神气:昂头侧目睨云际,俯视群鸡如蚂蚁,九皋清唳触天忌。诸君如能还我鹤,白金十两无扣剥;倘若知风报信者,半数相酬休嫌薄。
韵高道:“好一篇模仿后汉戴文让的‘失父零丁’!不但字写得好,文章也做得古拙有趣。”直蜚道:“龚老夫子不常写隶书,写出来倒是梁鹄派的纵姿崛强,不似中郎派的雍容俯仰,真是字如其人。”韵高叹道:“当此内忧外患接踵而来,老夫子系天下人望,我倒可惜他多此一段闲情逸致!”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不自觉地已走进胡同口。韵高道:“我们索性步行吧!”不一会,已到了龚府前,家人投了帖,早有个老门公把两人一直领到花园里。直蜚留心看那园庭里的鹤亭,是新近修编,扩大了些,亭里却剩下一只孤鹤。那四面厅上,窗槛全行卿去,挂了四扇晶莹夺目的穿珠帘,映着晚霞,一闪一闪的晕成虹彩。龚尚书已笑着迎上来道:“韵高也同来,好极了!你们在哪里碰见的?我和理惺中堂正有事和两位商量哩!”那时望见高理惺丰颐广颡,飘着花白的修髯,身穿葛纱淡黄袍,腰系汉玉带钩,挂着刻丝佩件,正在西首一张桌上坐着吃点心,也半抠身地招呼着,问吃过点心没有。直蜚道:“门生和韵高兄都在什刹海酒楼上痛饮过了。韵高有一个请海军游弋日本洋的折稿,和门生商量会衔同递,恰遇着龚老师派人来邀,晓得老师也在这里,所以拉了韵高一块儿来。门生想日本既已毁船接仗,是衅非我开,朝廷为什么还不下宣战的诏书呢?”龚尚书道:“我和高中堂自奉派会议朝鲜交涉事后,天天到军机处。今天小燕报告了牙山炮毁运船的消息,我和高中堂都主张明发宣战谕旨,却被景亲王和祖荪山挡住,说威毅伯有电,要等英使欧格纳调停的回信,这有什么法子呢!”韵高愤然道:“这一次大局,全坏在威毅伯倚仗外人,名为持重,实是失机。外人各有所为,哪里靠得住呢!”高中堂道:“贤弟所论,我们何尝不知。但目前朝政,迥不如十年前了!外有枢臣把持,内有权珰播弄,威毅伯又刚愎骄纵如此,而且宫闱内讧日甚一日。这回我和龚尚书奉派会议,太后还传谕,叫我们整顿精神,不要再像前次办理失当。咳!我看这回的军事一定要糟。不是我迷信灾祥,你想,二月初一日中的黄晕,前日打坏了宫门的大风,雨中下降的沙弹,陶然亭的地鸣,若汇集了编起《五行志》来,都是非常的灾异。把人事天变参合起来,只怕国运要从此大变。”龚尚书忽然蹙着眉头叹道:“被理翁一提,我倒想起前天的奇梦来了。我从八瀛故后,本做过一个很古怪的梦,梦见一个白须老人在一座石楼梯上,领我走下一道很深的地道,地道尽处豁然开朗,倒进了一间似庙宇式的正殿。看那正殿里,居中挂着一盏琉璃长明灯,上面供着个高大的朱漆神龛,龛里塑着三尊神像:中坐的是面目轩露,头戴幞头,身穿仿佛武梁祠画像的古衣服,左手里握着个大龟,面目活像八瀛;上首一个披着一件袈裟似的长衣,身旁站着一只白鹤;下首一个怀中抱一个猴子,满身花绣,可不是我们穿的蟒袍,却都把红巾蒙了脸,看不清楚。我问白须老人:‘这是什么神像?’那老人只对我笑,老不开口。我做这梦时,只当是思念故友,偶然凑合。谁知一梦再梦,不知做了多少次,总是一般。这已经够希奇了!不想前天,我又做了个更奇的梦,我入梦时好象正当午后,一轮斜日沉在惨淡的暮云里。忽见东天又升起一个光轮,红得和晓日一般,倏忽间,那光轮中发出一声怪响,顿时化成数百丈长虹,长蛇似地绕了我屋宇。我吃一吓,定睛细认,哪里是长虹,红的忽变了黑,长虹变了大蟒,屋宇变了那三尊神像的正殿。那大蟒伸进头来,张开大口,把那上首神像身边的白鹤,生生吞下肚去。我狂喊一声,猛的醒来,才知道是一场午梦,耳中只听得排山倒海的风声,园中树木的摧折声,门窗砰硼的开关声。恰好我的侄孙弓夫和珠哥儿,他们父子俩踉跄地奔进来,嘴里喊着:‘今天好大风,把鹤亭吹坏,一只鹤向南飞去了!’我听了这话,心里觉得梦兆不祥,也和理翁的见解一样,大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感。后来弓夫见我不快,只道是为了失鹤,就说:‘飞去的鹤,大概不会过远,我们何妨出个招贴,悬赏访求。’我便不由自主地提起笔来,仿戴良‘失父零丁’,做了一篇‘失鹤零丁’,写了几张八分书的‘零丁’,叫拿去贴在街头巷口。贤弟们在路上大概总看见过罢?贤弟们要知道,这篇小品文字虽是戏墨,却不是蒙庄的《逍遥游》,倒是韩非的《孤愤》!”直蜚正色道:“两位老师误了!两位老师是朝廷柱石,苍生霖雨,现在一个谈灾变,一个说梦占,这些颓唐愤慨的议论,该是不得志的文士在草庐吟啸中发的,身为台辅,手执斧柯,像两位老师一样,怎么好说这样咨嗟叹息的风凉话呢!依门生愚见,国事越是艰难,越要打起全副精神,挽救这个危局。第一不讲空言,要定办法。”高中堂笑道:“贤弟责备得不错。但一说到办法,就是难乎其难。韵高请饬海军游弋日本洋,这到底是空谈还是办法呢?”韵高道:“门生这个折稿,是未闻牙山消息以前做的,现在本不适用了。目前替两位老师画策,门生倒有几个扼要的办法。”龚尚书道:“我们请两位来,为的是要商量定一个入手的办法韵高道:“门生的办法,一、宣示宗旨。照眼下形势,没有讲和的余地了,只有赶速明降宣战谕旨,布告中外,不要再上威毅伯的当。二、更定首辅。近来枢府疲顽已极,若仍靠着景王和祖荪山的阿私固宠,庄庆藩的龙锺衰迈,格拉和博的颟顸庸懦,如何能应付这种非常之事?不如仍请敬王出来做个领袖,两位老师也该当仁不让,恢复光绪十年前的局面。三、慎选主帅。前敌陆军鲁、言、马、左,各自为主,差不多有将无帅,必须另简资深望重的宿将,如刘益焜、刘瞻民等。海军提督丁雨汀,坐视牙危,畏蕙纵敌,极应查办更换。”直蜚抢说道:“门生还要参加些意见,此时最要的内政,还有停止万寿的点景,驱除弄权的内监,调和两宫的意见。军事方面,不要专靠淮军,该参用湘军的将领。陆军统帅,最好就派刘益焜。海军必要个有胆识、不怕死的人,何太真既然自告奋勇,何妨利用他的朝气;彭刚直初出来时,并非水师出身,也是个倔强书呆……”正说到这里,家人通报钱大人端敏来见。龚尚书刚说声“请”,唐卿已抢步上厅,见了龚尚书和高中堂,又和章、闻二人彼此招呼了,就坐下便开口道:“刚才接到珏斋由湘来电,听见牙山消息,愤激得了不得,情愿牺牲生命,坚请分统海军舰队,直捣东京。倘这层做不到,便自率湘军出关,独当陆路。恐怕枢廷有意阻挠,托我求中堂和老师玉成其志,否则他便自己北来。现在电奏还没发,专候复电。我知道中堂也在这里,所以特地赶来相商。”龚尚书微笑道:“珏斋可称戆冠一时。直蜚正在这里保他统率海军,不想他已急不可待了!”高中堂道:“威毅伯始终回护丁雨汀,枢廷也非常左袒,海军换人,目前万办不到。”龚尚书道:“接统海军虽然一时办不到,唐卿可以先复一电,阻他北来。电奏请他尽管发。他这一片舍易就难、忠诚勇敢的心肠,实在令人敬佩。无论如何,我们定要叫他们不虚所望。理翁以为如何?”高中堂点头称是。当时大家又把刚才商量的话,一一告诉了唐卿。唐卿也很赞成闻、章的办法,彼此再细细计议了一番,总算把应付时局的大纲决定了。唐卿也就在龚尚书那里拟好了复电,叫人送到电局拍发。谈了一回闲话,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