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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鱼(2)

时间:2022-05-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外婆去世不久,外面发生大事了。人们一夜之间翻了脸,清早就闯到穗子父母的家里,把穗子爸拖走了。之后穗子妈每天用她的皮包装来一些东西,到外公的后院去烧。烧的是照片、纸、书。有一些她实在下不去手烧的,就搁在一边。穗子知道,那是父亲的一些书稿或剧本稿子,还都是未完成的。穗子妈把穗子父亲的稿子放在一个盛破烂的大竹筐里,就是这个时候,穗子确信了筐里的棕色皮鞋和肉色长丝袜是罪证:母亲当年正是穿着它们,踢了婴儿穗子两脚。穗子认为母亲当时想踢死她,但后来回心转意,也怕起自己对婴儿突发的怨毒来,便从此不穿那双高跟鞋。

  穗子妈把筐交给外公。外公说:“你放心,哪个敢抄我的家?”

  这天一早,外公去买过冬的煤,抄家的人来了。穗子让他们先抄着,自己小跑去煤站叫外公。外公赶回来就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绿色毡子,毡子上别满他的功勋章。他把毡子往桌子上掼,对抄家的人说:“小杂种,抄家抄到哪儿来了?”

  抄家的人都不到二十岁,外地人占多数,因而不知道穗子外公是不能惹的;穗子外公早年打仗就不要命了,他现在的命是丢了多少次捡回的,因此是白白赚的。

  抄家的人动作停了一下。他们在遇到外公前是所向披靡的。有人说:“老家伙好像有点来头哩。”

  但两个撬锁的人正撬得来劲,一时不想收手。他们撬的是那间煤棚的锁。煤在这一年成了金贵东西,给煤上锁的人家并不少见。当两个撬锁人欲罢不能时,外公用一根木棍在桌面上重重敲一下。他说:“大白天做土匪,撬我的锁,看我不打断他的爪子!”

  抄家的人这时真有点怕了。这年头他们难碰到一个敢用这口气跟他们讲话的。一个头头和气地对外公说:“老革命要支持小革命嘛,抄家不彻底,革命怎么彻底……”

  外公说:“日你奶奶!”

  头头在手下人面前给外公这样一骂,有点负气了,若就此打住,他日后还有什么威风?他手做了个很帅的小动作,说:“继续搜查,出事我负责。”

  外公说:“你们动一个试试。”

  两个撬锁的人看看外公,看看头头。穗子眼睛盯着那把老古锁,门别子已松动了。

  头头说:“撬。”

  外公沉默了。他挨着个把勋章别在衣服左前襟上,然后一解裤带,长裤落到脚腕。他穿着宽大的裤衩,将腿往椅子上一蹬,那腿绝不同于一般老人,它丑怪而壮实,两块枪伤曲扭了所有肌肉和筋络,在表皮上留下核桃大的坑。外公腿上的毛也比他的胡子、眉毛、头发年轻得多,又黑又浓密。阴森森的腿上,两块不毛的枪伤瞪着人们。

  外公说:“没见过吧?我这条腿本来是要锯掉的。我把手榴弹掏出来,拉了栓,对医生护士说:‘敢锯我腿,炸死你们!’”

  人们看见老头在说“炸死”的时候,猛一呲牙,眼珠也红了。静寂一刻,一个十六七岁的女抄家者说:“后来呢?”她这一问,不自觉地成了老兵的崇拜者,另外两个女孩也附合上来,问道:“他们锯没锯你的腿?”

  外公说:“谁敢呐?敢靠近我的都没有。两个子弹在这里头开了花。”外公拍拍枪伤。“我用一把刀自己挖,把大大小小的弹片挖出来了。”

  女孩们说:“原来是位老英雄呐,用刀在自己肉里剜连麻药都不打。”她们上来挨个跟外公握手,说哎呀多幸福,第一回跟一个活的英雄握手。她们一边握手,人就小小地蹦跳着,红了鼻头和眼圈。

  撬锁的人灰溜溜的,上来和外公握手时,笑也灰溜溜的。

  外公却说:“你们撬锁手艺太差劲,榔头、起子有屁用,我当年撬的锁多了,一根棍子,这样一杠。”他把榔头柄插进去,手突然一阵痉挛:“看看,看这手艺。”

  锁果然掉下来。煤棚的门开了。外公指指里面,问那头头:“看看吧?”

  头头双手摇着:“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说:“看看好,看看放心。”

  大家都说:“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说:“哪能不看?起个大早,来都来了,好歹看看吧。门都撬开了,还客气什么?那时候我撬了门,进去有粮装粮,有牲口牵牲口,财主要不是恶霸,也就不惊动他了。你们真不看?”大家说:“不看了。”这回他们答得整齐、有力。

  人们撤离时,穗子注意到一个偷窃者。他伙同这群人进来时看见床下有两条肥皂,就抓了揣进裤袋。偷窃者最后一个出门,出门前以同样的魔术手法把肥皂扔下了。

  许多年后,穗子想到外公的破绽一定是那天败露的。假如外公不把勋章别在衣襟上,或压根不亮出勋章来,他便是个无懈可击的老英雄。主要怪外公无知,否则他会明白一些勋章经不起细究,尤其两枚德国纳粹的纪念章,是外公在东北打仗时从破烂市场买来的,它们原来的主人是一个苏联红军。

  那位头头是个狡黠人物。几个月里,无论他怎样忙碌、操心,却始终想着外公的那些勋章。他本来就是个疑心很重的人,生而逢时,遇上了一个疑心的大时代。事实证明他的正确,这世道上所有人都存在疑点。他对那些勋章的怀疑让他深夜会无端觉醒,白天骑自行车会突然迷路。一次他骑车把席子编的大字报墙撞个窟窿。爬起来,他便蹬车向穗子外公家去了。他给外公行了个军礼,说他想再接受一次革命战争教育;再一次挨外公这样战功赫赫的老兵臭骂。他很快哄外公拿出了那块绿毡子,指着一枚带洋字母的勋章问外公:“这是哪一场战役?”

  外公说他不记得了。反正是一场大仗。

  头头问穗子要了纸和铅笔。穗子看见深深的得意使他年轻的脸上骤添一些皱纹,一些阴影。他将纸蒙在勋章上,以铅笔来回涂,把上面浮雕般的图案、字迹拓了下来。外公纳闷地看他手拿铅笔,飞快地左右划拉,问他在搞什么名堂。他把拓下来的一枚枚勋章小心对折,说:“做个纪念——立不了战功,得不到真勋章,这样也算沾一点英雄的光。”

  他告辞时,外公说:“不喝茶啦?”

  他说:“不喝了不喝了。”

  外公又说:“炉子上坐了水,一会就开。”

  他说他忙着呢。外公问他撬门的本事长进没有,多撬撬手就没那么笨了。头头说:“那是那是。”外公手比画说:“就这样,抵住,一杠,保你开。”他指指外孙女:“小穗子都学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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