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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才(4)

时间:2022-06-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老吴哭了一场又一场,有真哭有假哭,从文工团哭到政治部。最后政治部再三研究,结果是再次决定让老吴复员。老吴跟毕奇说,老子非去偷杆机关枪来,扫平文工团,扫平政治部。毕奇说机关枪恐怕不好偷。老吴说,冲锋枪也行。说着老吴两手抱着头,又哭了。而老吴却被惊险地挽救了下来。毕奇跟妞妞求情,妞妞又向她爸求情,在老吴将要踏上回他那小县城的火车之前,把老吴抢了下来。这桩事丫丫和妞妞、毕奇分歧颇大,她说老吴这种充数滥竽早该扔出去,正是他和你们要对中国音乐的悲哀负责。

  丫丫说,知道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是什么吗?是艺术。老吴又恢复成一贯的老油条,满嘴俏皮话牢骚话,早上叫他起床出操,他仍旧说:“出你妈啥子操哟,把老子皮鞋都崴断喽!”和曾经不同的是,老吴开始收学生。他求爷爷告奶奶的时候欠了一屁股人情,政治部干部们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老吴这里来免费学琴。老吴到处跟人说,他们请我“误人子弟”,我只好照办。他心里图得是和办实事的人搞好关系,就不会在下次转业中让文工团领导下他的毒手。一次老吴出差,把学生们交给毕奇。等老吴回来,一个学生说毕奇揍了他。老吴非常吃惊,问毕奇怎么回事。毕奇一口否认,说老吴你想我会揍他吗?我又不是他老师。老吴不知如何断案:懦弱的毕奇不可能揍人,也犯不上揍人。

  而那学生的叙述又十分逼真,也难以****。那个八岁男孩甚至说毕奇的手又大又厚,熊掌一样拍下来时,让他感觉“剎时间天昏地又暗……”老吴觉得学生的形容是有根据的。他又回去找毕奇。毕奇正练琴,老吴坐在一边等。他明白毕奇对什么都无所求,只求一份清静,在他练琴练到一半时不被打断。一支练习曲圆满结束,老吴还等。他知道毕奇刚拉完曲子你说什么他都不明白,或者明白了也靠不住。得等他自个醒过懵来,主动和你说话,才是有效的。终于毕奇看见钢琴凳上坐着个人。是老吴。他说:“哟,老吴啊。”老吴说:“你小子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揍没揍那个娃娃我都无所谓,但你必须说实话。”毕奇急得更口讷了,说:“我凭什么揍……揍他呀?就他、他也配我揍他?”“那他凭什么胡编啊?”“那、那我怎么知道?”“毕奇,他爸可是管着干部提升、调任、转业的哟,他回家告你一状,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毕奇瞪着眼,瞪着自己黑暗莫测的前途似的。

  好一阵,老吴觉得他确实无辜,只好走了,说:“好吧,你练你的琴吧。我想法拉拢腐蚀那小王八羔子,豁出去这月四两糖果都给他吃。”老吴走到门口,照例问毕奇有什么事托他办。毕奇从口袋抽出一封信,请老吴替他扔邮筒里。老吴拿着毕奇给他母亲的信,向文工团大门口走。司务处没开门,他买不了邮票便在台阶上坐下来,晒着早春的太阳。毕奇给他母亲的信没有封口,他看得见湮到劣等信纸背面的字迹。毕奇用英文给他母亲写信,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而老吴会读英文,倒是一个秘密。老吴嘴巴很浑,心里一点不浑,知道胡言乱语都不要紧,会英文却是会惹“里通外国”的祸。因此文工团的人没一个知道老吴在高中还用一口“椒盐英文”朗诵过莎士比亚。老吴想,这时闲着,不如用毕奇的信测测自己英文水平,看是不是忘光了。

  打开的信纸上毕奇这样写道——

  亲爱的妈妈:

  原谅我前天没有按时给您写信。出了一件事:我揍了老吴的一个学生。我指出他方法完全不对,他不但不听,还说吴老师就那样教他的。我忍无可忍,给了他一个大耳光。我其实揍的不是这个八岁的孩子,尽管他愚蠢而可憎,我揍的是那个更愚蠢可憎的老吴。他这样一个大蠢才已给音乐造成极大危害,还嫌不够,还要造就一帮小蠢才,共同来祸害音乐。上封信我告诉您,我怎样替这位大蠢才求情,免去他的转业(当时我一听说他被处理转业,心里大声为领导们叫好;这些狗屁不懂的领导总算做了一件正确的事!)。现在我觉得自己也很蠢,只想留下他为我洗衣服刷鞋套被子,就忘了他在我身边将长期用他的琴声折磨我。我几次想告诉他:你也别费劲拉提琴了,不管你怎么拉听起来都是板胡。

  我的痛苦在于整个乐团都是老吴这样的人,既无天分又无素养,并且愚蠢得可怕。他们前天晚上很神秘地请我去布景库房,说有一个秘密音乐会。库房的门窗还用棉被遮了起来。有人打开一架留声机,宣布“音乐会”开始。等结束拉亮灯时,我发现所有人都两眼痴呆,含着眼泪。您知道什么让他们这样激动吗?《梁祝》。连《梁祝》这样肤浅庸俗的东西也能把他们打动成这样!这一点倒是妞妞和丫丫胜过他们了。至少她们不会用《梁祝》来开音乐上的洋荤。尽管这两姐妹也是一对白痴,毕竟在音乐上见了点世面,知道拿门德尔颂、布拉姆斯装装门面。对了,我忘了把丫丫找出的一张父亲的演奏唱片寄给你。上面还有父亲的相片。不知她挖空心思找它时什么感觉。难道不觉得挺荒谬?她的父亲把我的父亲当成凶恶的敌人。我常常想拒绝她们的邀请,但又经不住打免费长途的诱惑。毕竟我能常常听见您的声音啊。而每次到她们家,我就更讨厌她们。

  文工团的白痴们尽管不可饶恕,毕竟还辛苦卖力;而她们会什么?什么也不会。两条生在特权里的寄生虫。每回坐在那个巨大的客厅里,我就想,我原该拥有这一切。她们把我的夺走了。您上封信提到要为我抄的“巴哈”,我已从刘教授那里借了一份,那个姓萧的女孩会帮我抄。她抄谱抄得还不错,加之她十二分的巴结。本来我听说她的家境和我们相仿,倒和她有同病相怜之感,不料她倒同我热切起来,好像我不知道她在夏天挨批斗的事情。我以为我们这样家境的子女一旦有机会就会殊死奋斗,看来不尽然,也会出她这样的败类。不过我还是会让她帮我抄谱子的。

  看她讨好的样子,我心里好笑:难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女孩?难道我会受你勾引?成都的天气已转暖,我手上的冻疮也该好了。北京的风沙季节快到了,您要保重。谢谢李楠叔叔,他的推荐虽然失败了,但我仍会一天也不松懈地练琴,音乐学院我总有一天进得去,也许不是去做学生。也许是做一个偶像,当一个偶像树起来后,没人在乎他从什么家庭背景中走出来,您大概又要叫我“做梦者”了。起床号响了,我得像身边所有虚度年华的人一样进行愚蠢的一系列活动去了。

  想念您的奇奇

  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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