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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2)

时间:2022-06-1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此刻萧穗子提着暖壶进来,劈头就说:“小黄,他们说你妈过去是咱们团的主角,首长全认识她!”黄小玫飞快地看看大家,问穗子听谁说的。所有人都对穗子虎起脸,意思是你可让她得逞了,人家胡扯一晚上就想把话往那儿引,现在你问到门上了。穗子指着木板门外面说:“锅炉房的老师傅都知道小黄的妈妈。”黄小玫踢开压脚背的五斤重沙袋,眨眼间已从床下抄出一本相册,第一页上的头像,是个穿军礼服的女人,烫头发,抹口红,五官有黄小玫的影子,只是不那么眉毛胡子一把抓。无疑是个做主角的女人,自信而风流,眼里戏很足。“看,我妈妈。”黄小玫把相册捧成一个奖状,上身向左转四十五度,又向右转四十五度。她一副翻了身出了头的劲头,说她母亲曾演过多少歌剧的主角,被军区和省里多少高官名人追求过。女兵们传看着相册,又去看眉飞色舞的黄小玫,心里想,她还挺美,原来是走后门走进了革命队伍。

  营房有三十平米,靠墙一溜搭了十二张铺板,铺和铺之间有条只容一个人侧身穿过的空隙。此刻少女大兵们全半躺在床上,两个脚尖压在沙袋下面,怀里抱着炒米糖或蜜三刀。黄小玫在床铺间的窄过道里急急忙忙奔走,指点着相片上的母亲,给每个人做讲解。一个人伸长手臂隔着过道将相册传给下张铺上的人,黄小玫便急匆匆从一个过道走出,再走入下一条过道,去重复同样的解说词。“你看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多难看!”她高声地咯咯咯笑,大家就想,好像她现在不难看了。

  终于有人说:“小黄,你小时候挺好看的吗,怎么长成现在这样了?”黄小玫一点都不受打击,或许听都没听进去,说人家都说她和她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但她认为还是母亲更漂亮。于是女兵们想,她太陶醉了,太幸福了,亢奋得耳也聋了,眼也花了,起码的客观也不要了。大家都注意到一张相片,明显是被剪去了一半,剩的一半里有黄小玫的母亲,右胳膊搂在被剜去的那个人身上。那个人也没有全部消失,还留两只手,从空洞里伸过来,抱着婴儿黄小玫。问她这两只手是谁的,黄小玫倒是毫不犹豫,说她怎么会记得,她还不到一岁。心眼子很多的萧穗子感觉她在撒谎,一个不值得记住的人是用不着从相片上剜去的。黄小玫大声说:“今天我请客!”她在抽屉里抠搜半天,拿出一袋盐金枣。

  盐也化了,看上去湿乎乎黏乎乎的。她又顺着床铺间的窄过道走到每个人跟前,三个手指伸进塑料袋,挖出十多粒盐金枣来。她要人家摊开手心,仔细把互相沾黏成一小撮的黑色颗粒搁上去。有的太黏,沾在她手指上不下来,她手指头就得费劲搓捻。谁笑了,说小黄,你搓鼻涕球呢?黄小玫说四川天潮啊,都回潮了。谁又说算了吧小黄,你还不定藏了多久。又有谁说,我们的东西怎么没化得那么恶心?肯定是你每天半夜偷偷起来,想吃又舍不得吃,把每一粒盐金枣都舔了舔,再放回去。谁便把刚含到嘴里的黑色颗粒吐到地上,说不行了不行了,你们还让不让人吃啊?黄小玫马上脸红了,说你们不吃别吐,还给我,我妈妈到淮海路第一食品商店给我买的。

  女兵们一面做着各种作呕的姿态,一面还是把黏得可疑的鼠粪状颗粒吃了下去。她们没办法,一当兵才发现自己弱点很多,爱瞟男兵,爱搬弄是非都好克服,馋起来太可怕了,可以不分敌友,不顾原则,不讲卫生。又有人说,小黄你妈妈肯定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从上海到成都多久了,还没吃完。黄小玫不直接回答,豪迈地一举手里的半袋盐金枣,说谁吃完了再来拿啊。大家开始起哄,问道:“小黄,你妈妈还给你买了什么?多拿几样出来请客。”黄小玫还是不说什么。突然两个女兵踢掉脚上的沙袋,喊道:“抢啊,咱们可不能眼看着小黄同志吃独食,长贼膘!……”所有女兵都跳下床,十来双手把黄小玫摁住,一双手拉开她的抽屉。黄小玫的圆脸蛋通红通红,觉得大家今天可真够朋友,居然也和她亲密无间地打闹,居然也搂她腰抱她腿拧她胳膊。但不久她们安静了。

  女兵们站在打开的抽屉前。抽屉里有几片干了的油炸馒头,一小碟白糖,一看就是被舌头一点一点舔剩的狼籍。还有几颗青毛桃,是从军营果园里顺手摘的。她们想,无论黄小玫的母亲多么辉煌,她把这个女儿养得够贱的。刚才抓过她胳膊腿的人都觉得手心有些不爽。黄小玫对气氛的突变毫无感觉,热火朝天地就朝两个女孩扑过来,一面嘿嘿笑着,手就去她们身上猛嗝肢。这样的打闹式亲热来之不易,她得把它保持下去。大家常和岁数小的新兵玩闹,所以黄小玫一出手,萧穗子马上知道她是个从不和人打闹的生手,招式生硬,又没轻没重。穗子挣扎开,跑了,黄小玫便全力去对付另一个。黄小玫浑身圆滚滚的,力气极大,动作起来老有一股发酵的汗味冒出来。开始那个女兵还跟她扭作一团,很快就来了一声尖利大叫:“讨厌!”谁都听出她是真恼了,黄小玫还不识时务见好就收,还是极其恋战,把那个女兵压在身下。

  只听“啪”的一声,两人分开了,黄小玫一手捂在腮帮上。没人看见那个耳光是怎么落下来的。女兵们全傻在那里。这样撕破脸面,伤和气可是从来没有的。这一刻黄小玫只要一哭,就马上是这出闹剧里受压迫、受欺凌的丑角了。眼泪在黄小玫眼里结成两片晶体,给日光灯一照,悲剧感出来了。“……好哇,耍赖皮!”黄小玫说,笑容是吃力的,但毕竟没有撕破脸:“你等着,”笑容渐渐已不那么艰难,她已经偷换了把那个耳光的性质:“等有劲我再还手。”一天夜里她们摸到黄小玫床边,几支手电筒一块儿照上去。黄小玫不仅不秃,而是一个脑袋长了三个脑袋的头发,并带着天然卷花。她留一种简单的短发,此刻没有军帽,收拾不住了,蓬成极大一个头。应该说这是很好的头发,少见的浓密茁壮,却实在太厚,太黑,在黑夜里衬着白枕巾,看上去不知怎么有些恐怖。黄小玫睁开眼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到枕边。枕边搁着她的军帽。冲着手电光,她的脸皱得只剩一道笔划,就是那根又粗又黑的眉毛。她嗓子里堵着痰,问:“谁呀?”本来要揭一个短,揭出来的却是她身上唯一一个过人之处。大家都挺失败的,也不知怎么收场。黄小玫的帽子是不能戴了,但她一只手还狼狈地捂住蓬得老高的发冠,人缩小了,成了毒辣的聚光灯下真相大白的反派。

  黄小玫当然知道她们安的什么心,但她一脸迷糊地问:“你们要上厕所啊?我不憋。”她们夜里集体起夜从来没约过黄小玫。这时却都说你回头一个人去,吓死你活该。厕所有半里路远,去的一路她们沉默不语,在想黄小玫的头发长在她身上似乎不配,可惜了,那是多豪华的一头头发。回来的一路谁开口了,说小黄的头发幸亏短,长了肯定编不成辫子。谁说编成也难看死了,想想看,那么粗,还不跟猪屎厥子似的。这一讨论,都好受不少,觉得黄小玫的头发并不动人,她整天拿军帽盖着它是有自知之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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