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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犬颗韧(7)

时间:2022-06-1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颗韧觉出什么不对劲,试探地看着我们每一张脸,慢慢走到队伍跟前。“你们那点花招我全知道什么喂牠安眠药啦,送牠到亲戚老表家避一阵啦。告诉你们,”冯队长手指头点着我们,脸上出现一丝惨笑:“今天是没门儿!收起你们所有的花招!”颗韧发现这一丝惨笑使冯队长那人味不多的脸好看起来,牠走过去,忽然伸出舌头,在冯队长手上舔了舔。这是牠第一次舔这只干巴巴的、没太多特长只善于行军礼的手。冯队长的脸一阵轻微痉挛。颗韧突至的温情使他出现了瞬间的自我迷失。但他毕竟是二十几年的老军人,已是扼杀情感的老手。他定下来,踢了颗韧一脚;那么不屑,彷佛牠已不是个活物。颗韧给踢得踉跄一步,定住神,稍稍偏过脸望着冯队长。那样子像似信非信,因为冯队长在踢的这一脚里流露的无奈,牠感受到了。午饭时我们的胃像是死了。小周把他那份菜里的两块肉放进颗韧的食钵,我们都如此做了。颗韧一面吃一面不放心地回头看完全呆掉的我们。牠看见我们的军装清一色地破旧,我们十六、七岁的脸上,有种认命之后的沉静。我们都看着颗韧,想着牠十六个月的生命中究竟有多少欢乐。

  我们想起牠如何围着那只苗条的小母狗不亦乐乎,以及牠们永别时牠怎样捶胸顿足。我们无表情地拍着牠大而丰满的脑袋,牠并不认识小周手上的狗笼头,但牠毫无抗拒地任小周摆布,半是习惯,半是信赖。就像我们戴上军帽穿上军服的那一刻,充满信赖地向冯队长交付出自由与独立。直到牠看见自己的手脚被紧紧缚住时,颗韧才意识到牠对我们过分信赖了。牠眼睛大了起来,渐渐被惶恐膨胀了。牠的嘴开始在笼头下面甩动。发出尖细的质疑。随后牠越来越猛烈地挣扭,将嘴上的笼头往地上砸,有两回牠竟站立起来,以那缚到一块的四肢,却毕竟站不住,一截木头似的倒下。牠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对牠,将眼睛在我们每一张脸上盯一会。我们都不想让牠看清自己,逐步向后退去。颗韧越来越孤独地躺在院子中央,眼睛呆了,冷了,牙齿流出的血沾湿了牠一侧脸。一个下午等掉了,警卫团没人来。颗韧就那么白白被绑住,牠厚实的毛被滚满土,变成了另一种颜色。我们都陪着牠,像牠一样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冯队长来叫我们去政治学习,一个也叫不动。

  他正要耍威风,但及时收住了:他突然见这群十六七岁的兵不是素来的我们,每人眼里都有沉默的疯狂,跟此刻的颗韧一模一样。冯队长怕我们咬他,悄悄退去。下午四点多,那个拉粪的大爷来了,见我们和狗的情形,便走上来,摸两把颗韧。“你们不要牠就给我吧。”大爷说。我们马上还了阳,对大爷七嘴八舌:“大爷,你带走!马上带走,不然就要给警卫团拉去枪毙了!……”“牠咬人?”大爷问。“不咬不咬!”小周说。“那牠犯啥子法了?”“大爷,我担保牠不咬你!”小周恳求地看着这黑瘦老农。“晓得牠是条好狗种气好!”大爷又拍拍颗韧,摸到牠被缚的脚上:“拴我们做啥子,我们又不咬人。”

  他口絮叨着,开始动手给颗韧松绑。颗韧的眼神融化了,看着大爷。“有缘分哟,是不是?”大爷问颗韧,“把我们拴这样紧,把我们当******拴哟!……”我们都感到解冻般的绵软,如同我们全体得救了,如同我们全体要跟这贫穷孤苦的大爷家去。小周也凑上去帮大爷解绳。我们对大爷嘱咐颗韧的生活习性,还一再嘱咐大爷带些剩菜饭走:一向是我们吃什么颗韧吃什么。大爷一一答应着。也答应我们过年节去看颗韧。绳子就是解不开。我们几个女兵跑回宿舍找剪子。剪子来了,却见五六名全副武装的大兵冲进院子,说是要马上带颗韧去行刑。冯队长不高兴了,白起眼问他们:“你们早干啥去了?”小周说:“狗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是这个大爷的了!”“管牠是谁的狗,司令员命令我们今天处死牠!”兵中间的班长说。“狗是大爷的了!”

  我们一起叫嚣起来:“怎么能杀人家老百姓的狗!……”“你们不要跟我讲,去跟司令员讲!”班长说,脸上一丝杀人不眨眼的笑。大爷傻在那里。小周对他说:“大爷,你带走!天王老子来了,我们担当就是了!”班长冷笑:“唉,我们是来执行命令的,哪个不让我们执行,我们是丈人舅子统不认。”他对几个兵摆头:“去,拉上狗走路!”大兵上来了,小周挡住他们:“不准动牠牠是老百姓的狗……”我们全造了反,嚷道:“对嘛,打老百姓的狗,是犯军纪的……”“打老百姓的狗,就是打老百姓!”班长不理会我们,只管指挥那几个兵逮狗。颗韧明白牠再不逃就完了。牠用尽全身气力挣断了最后一圈绳索,站立起来。我们看见牠浑身毛耸立,变得惊人地庞大。大爷也没想到牠有这样大,楞地张开嘴。颗韧向门口跑去,我们的心都跟着。大兵们直喳呼,并不敢跟颗韧交锋。班长边跑边将冲锋枪扯到胸前。“不准让牠跑到街上!……”班长喊,“上了街就不要想逮牠回来了!……”颗韧闪过一个又一个堵截牠的兵。“开枪!日你妈你们的枪是软家伙!……”班长枪响了。

  已跑到门台阶上的颗韧楞住。牠想再看我们一眼,再看小周一眼。牠不知道自己半个身子已经被打掉了,那美丽豪华的尾巴瞬间便泡在血里。疼痛远远地过来了;死亡远远地过来了,颗韧就那样拖着残破的后半截身体,血淋淋地站立着。牠什么都明白了。我们全发出颗韧的惨叫。因为颗韧一声不响地倒下去。牠在自己的血里沐浴,疼痛已辗上了牠的知觉牠触电般地大幅度弹动。小周白着脸奔过去。他一点人的声音都没有了,他喊:“你先人板板你补牠一枪!”他扯着屠夫班长。

  班长说:“老子只有二十发子弹!……”小周就像听不见:“行个好补牠一枪!”颗韧见是小周,黏在血中的尾巴动了动。牠什么都明白了:我们这群士兵和牠这条狗。小周从一名兵手里抓过枪。颗韧知道这是为牠好。牠的脸变得像赵蓓一样温顺。牠闭上眼,那么习惯,那么信赖。小周喂了牠一颗子弹。我们静下来;一切精神心灵的抽搐都停止了。一块夕阳降落在宁静的院子里。大爷吱嘎吱嘎拉着粪车走了。

  小周年底复员。他临走的那天早上,我们坐在一块吃早饭。我们中的谁讲起自己的梦,梦里有赵蓓,还有颗韧。小周知道他撒谎。我们都知道他撒谎。颗韧和赵蓓从来不肯到我们军营的梦里来。不过我们还是认真地听他讲完了这个有头有尾、过分完整的梦。

  (注:本章又名“士兵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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