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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麻雀(5)

时间:2022-06-1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但她的狂喜心情多少受了点打击,一脸寻思地跟萧穗子走回去了。

  雨下了一个星期,之后就有点秋天的意思了。雨后的斑玛措瘦了,白了,头发也剪了,学小蓉也扎出两个绒球来。新军装的僵硬消失了,帽子也不再是一张绿烙饼,嘴损的男兵说:“原来斑玛措是个女娃儿!”

  新年之前,王林凤都把斑玛措当秘密武器藏着。他把其他演员的上课时间缩短了,每天上午的课时都给斑玛措。他要斑玛措一手摸肚子,一手拢耳朵,“咪”一声“吗”一声地吊嗓。斑玛措记着出声便忘了喘气,找着气流就忘了发声,忽而发现王老师和自己的姿态都很丑陋,一个音发到半截便笑垮在地上。斑玛措的笑不能叫“一阵笑”、“几声笑”;斑玛措的笑是“一摊笑”,她偌大个身躯顷刻间会哈哈哈地坍塌成一摊或一堆,然后无论什么样的地面都任她翻滚踢蹬。王老师的老婆总是唠叨王老师,要他盯住斑玛措,别让她地上滚完又去坐床沿。她不仅在王老师的地板上滚,偶尔也在院子里滚,落着鸡粪、扔着烂菜皮、毛豆壳、长着棕色潮苔、爬着西瓜虫的水泥院子让她滚成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地。

  而斑玛措的哭却内敛而沉潜。有回她早晨出操没看见小蓉,便跑到舞蹈队,跟在萧穗子后面完成了操练。穗子告诉她,何小蓉探家去了。当天晚上她坐在小蓉铺上等,认为熄灯之前一定会把探家的小蓉等回来。

  熄了灯很久,她六神无主地找到萧穗子,问小蓉的家在哪里。穗子问她要干嘛。她两眼空空,嘴半张着,像是给铁石心肠的家长撇在陌生城市的孩子。穗子从床上起来得急,绒衣也没顾上披,匆匆劝她,小蓉年年有一个月假期探望野战军的丈夫,但小蓉特别革命,从来是两个礼拜就归队。

  斑玛措这时眼睛不空了,死盯住穗子。穗子问她怎么了。她却反问:“分队长结了婚的呀?”她声音和吐字听上去都奇怪,几乎是痛苦的。不止痛苦,是心碎。

  接下去,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穗子看着两颗硕圆的大泪珠从斑玛措眼角滚出来,在蛛网笼罩的灯光下,成了镶在她脸颊上的两粒玛瑙。

  穗子怕起来,说:“你可以给何队长打电话嘛,实在想她你还可以去看她,她丈夫的野战军离这只有一小时的路。”

  而穗子的每句劝慰都让斑玛措往后退一步,猛烈摇摇头。她哽咽着说:“分队长怎么结婚了呢,她为什么结婚了呢?”

  穗子说:“人家何小蓉是连级军官,二十八岁,她不结婚谁结婚?”

  斑玛措压抑自己,但穗子看见委屈就在她的强力压迫之下猛烈哆嗦。眼泪真多啊,汩汩地冒,一会在草绿军装上湮出更深的绿。绿色下不再是原始的魁伟身材,小蓉已经精心雕刻了它。两个月前小蓉把最大号码的*罩买来,叫斑玛措脱光上衣,替她往身上戴。一个喊:“一二三!”另一个就吸气憋气,反复许多回,纽扣和绊眼总没希望碰头。小蓉咬牙切齿地说:“狗日一身‘手抓肉’!”斑玛措便不行了,翻跟斗打把式地笑,把小蓉地上的浮尘全部笑干净了。小蓉最后帮她系上了纽绊,到前面一看,发现一边一个半圆还露在外面,只好用手去塞。斑玛措低下头,看小蓉两只白嫩细小、狠毒有力的手终于把她自由惯了Rx房严实地囤了起来。从此斑玛措身上那草原般粗莽浑厚的起伏消失了,浮现起都市的尖锐轮廓。

  “去睡觉吧,都快十二点了。”穗子的牙微微地磕出响声。

  斑玛措用手掌把鼻子朝上一抹,动作果断。一种遭人背叛、化悲痛为力量的果断。

  “明天让总机帮你要个长途,给小蓉打个电话。”穗子说。

  “不打!”斑玛措大声说。穗子给她如此之凶的声气唬了一跳。再来看她的面孔,那野蛮是一目了然的。穗子想,让她爱戴是很美好的,让她仇恨也很可怕。而爱和恨之间,就隔一层泪水。

  何小蓉刚回到宿舍就听谁在院子里喊,说斑玛措在厨房打架。小蓉跑到食堂,从打饭的窗口听见斑玛措在里面咆哮。门从里面拴上了,炊事班长陈太宽和司务长抓着菜脑壳、莴笋根当武器,朝斑玛措投掷。何小蓉的小高音都叫得起了毛,斑玛措一点也听不见,手里拎着一大桶剩菜汤,打算往对手头上泼。炊事班的菜汤是用炒完菜的涮锅水做的,里面扔上粉丝和海带丝,再撒些肥肉片和切碎的老菜帮,从来没有销路。斑玛措一桶菜汤已泼出,马上又从锅里舀几大瓢滚热的,还往里加一勺熟油辣子。

  “斑玛措,你给老子开开门!”小蓉在拍着窗玻璃,巴掌心拍得血红。

  离窗一步,就是虎背熊腰的斑玛措,把半桶菜汤在头上抡成个热腾腾的圆圈。小蓉想起来了,斑玛措抡套马索准头极好。果然铅桶在斑玛措头顶飞旋了几圈后,便朝陈太宽而去。幸亏斑玛措没起杀心,桶只打在陈太宽脑袋上方的墙上,鲜红的熟油辣子一条条淋下来,乍看也是血肉横飞的。

  副政委带着半脸午睡跑来,见斑玛措一身披挂着海带、粉丝、蛋花,汤汁顺着她的辫梢湍急地流,一边红领章上巴一片肥肉。小蓉两手捺住她,用身体把她抵在大米箱上。

  司务长一面用洁白的手帕擦脸上的菜叶,一面说斑玛措如何挑的事:她跑进伙房自己动手舀了半饭盆猪油渣,陈太宽阻拦,就把她给得罪了。

  斑玛措大声说:“他们骂我!”

  何小蓉瞪她一眼,她静下来,呼呼喘气。小蓉扫一眼副政委正在黑下去的脸,解释说斑玛措不习惯汉人的伙食,什么芹菜肉丝、豆腐肉末在她看就不算肉菜。长到十八岁,她是吃肉喝奶的……

  陈太宽尖起嗓子笑道:“谁个不想吃肉喝奶?把她高级的!”

  小蓉不理他,继续向首长汇报。她说她眼看着斑玛措脸色黄下来,碰上吃韭菜,她一口饭都不吃。

  “他们骂我!”斑玛措插嘴,挑起沾了蛋花的浓眉。

  司务长说今天的不幸就是韭菜惹的。斑玛措说韭菜肉丝是草,炊事班舅子们把她当牛喂。“炊事班的同志很辛苦,未必他们不想往韭菜里多搁点肉丝?肉不是限量吗?要是大家都像小斑同志这样,非要吃纯肉,还要吃大坨坨的,我工作怎么做,你说是不是,政委?”

  小蓉和司务长争,说藏族同胞的肉食定量多一些,炊事班不另为斑玛措煮“坨坨肉”,至少也该让人家吃够自己的定量,不然把她多出来的肉食搁在咱们汉人的大锅饭里,不成了咱们汉人集体占人便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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