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澜大吃一惊,这女人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颤声说道:“不必脱了,我身上是有这么三颗痔。”那女人道:“你的义父是不是叫做周青?”唐晓澜更是吃惊,答道:“是。”那女人忽然哭道:“儿啊,你长得这么高了!”唐晓澜跳起来道:“我的爸爸妈妈早已死去了,你、你、……”他本想说:“你疯了吗?”但被那女人的眼光所慑,不知怎的,却说不出来。
那女人怔了一怔,忽然揩了眼泪,惨然笑道:“难怪你不知道。你坐下来。”唐晓澜又再依言坐下。那女人道:“你以为你的亲生爸爸是唐万英吗?”唐晓澜道:“不是他是谁?”那女人道:“是当今皇上!”唐晓澜突然如受棒击,再也忍受不住,跳起来道:“你胡说!”那女人道:“你坐下来,坐下来,听我说。有一个做皇帝的父亲虽然很不好,但他终是你的父亲,我已经风烛残年,不久人世了。有幸上天叫你我相会,我总不能叫你一生蒙在鼓里。你别尽瞧我,你先坐下来,坐下来!听我说,听我说。”唐晓澜坐下来道:“好,你说。”
那女人道:“三十多年前,那时我只有十六岁,和你的外父在西门外住,我已经订了婚,未婚夫叫祝家澎,在内务部当上一名小小差使,那时周青还在宫内当卫士,未曾叛变出们,三个人是常在一起的好朋友。有一年挑选秀女,我竟然被选上了。家中没钱贿赂,就这样被迫进宫。当时我本想一死明志,但家澎说,宫娥每十年淘汰一次,只要在宫中保得住身子,十年之后,年纪大了,皇后就会开恩放回家中婚配,要不然,秀女年年增多,年老的不放出来,宫中那容纳得了。我想那么多秀女进宫,只要我不出风头,皇帝也未必注意到我。家澎既愿等我十年。如果我现在寻死,岂不辜负了他的心意,就这样我进宫去了。
“在宫中过了五年,我还未见过皇帝的面,闲来无事,我学会了弹琴,有一天我弹江南的小调
,我们家是从江南迁居北京的,这些小调我自幼耳熟能佯。偏偏有这么凑巧的事,皇帝经过,听了我的琴声,非常欢喜,当晚就把我召幸了。那时我想死也不能死了,因为凡在宫中的后妃宫娥,若然自杀,罪连九族,我只好忍辱偷生下去,那时周青已经叛变,侯三变有时侍候皇上,进入内廷,我就叫他告诉家澎,叫家澎另找淑女,不要再等我了,那知家澎非常痴心,第二天就把差使辞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去找周青,自此不知他的下落,周青也没有碰到他。
“再过一年,你出了世。那时皇上已经有十四位皇子,立储问题,已经开始在闹。宫中规矩,本来不准汉女为妃,自前皇(顺治)和董鄂妃闹出事后,这规矩执得更严。生有儿子的贵妃妒忌我以汉女承恩,就在皇后面前进谗,将我打入冷官,而且想谋杀你!”
唐晓澜听得心惊肉跳,“啊”了一声,问道:“那皇帝知道吗?”那女人惨笑道:“宫中宫娥妃嫔,何止千数,经他召幸过的,也不知多少,他那里把我放在心上,皇后把我打入冷宫,他是否知道,我也不晓得。”唐晓澜只觉心头冰冷,打了一个寒噤,低声说道:“那么你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在冷宫里过了二十多年。”那女人点点头道:“也过惯了。起初有人看守,不准我出这间石屋,后来日子久了,皇后死了,我也老了,没有人再注意我了,于是她们就让我自生自灭,每天有人送两顿饭,除此之外,就没人再理我了,我可以在园子里自由走动,但是我住惯了冷宫,连阳光也怕见了。我就天天坐在这屋子里等死!”唐晓澜再也忍受不住,将母亲一把抱着,低声哭道:“我的的妈妈呀!”
那女人叹了口气,轻轻抚摸儿子的头发,喃喃的说道:“惯了、惯了,眼泪也流干了。要不是心里头还惦着你,我怕早死掉了!”唐晓澜痛哭失声
,那女人道:“别哭,谢谢天,你总算来了。记得我托侯三变偷偷把你送出宫时,你还未满月,哦,算算看,我也计不清楚了,你现在几岁了?”唐晓澜道:“二十八岁了。”那女人道:“那么我住在冷宫也有二十八年了。多悠长的岁月呀!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出生后,我托敬事房的太监去报告皇帝,可是太监却告诉了皇后。我等了几天,不见他来,也不见有宗人府的官儿来,我知道事情不妙,皇室中骨肉相残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我很害怕。于是我把所有首饰,都送给了一个小太监,叫他把你抱出宫去,交给侯三变,在宫中就诓说你已夭折了。反正皇帝还没知道,也无人查问,把你送出宫后的第三天,我就被皇后打入冷宫。说我妄向君皇献媚,乱了祖宗法纪,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在冷宫里关了二十八年!”唐晓澜哽咽问道:“后来呢?我怎么会到了唐家?”
那女人停了一停,说道:“我忘记对你说,我还有一个妹妹,经周青作媒,嫁给一个姓唐的镖师。侯三变将你带到唐家,我妹妹没孩子,就将你当亲生儿子抚养。”唐晓澜这时如同在恶梦中初醒,失声说道:“原来我那惨死的双亲,却是我的姨父姨母。”那女人道:“正是,我幽禁在冷宫里二十八年,侯三变曾悄悄来看过我四五次,我才知道不知是哪位皇子探出你在唐家,派人捉你,把你的养父、我的妹夫杀了。侯三变有次出差,在江湖曾碰见过周青,周青告诉他说,他已将你收为义子,并准备把游龙宝剑交你使用,叫侯三变留心,他年若碰到有使游龙剑的少年就是你了。”唐晓澜“啊呀”一声,这时一切真相都已大白。原来自己在万里长城之上,舞动游龙宝剑,这才被侯三变认了出来。那女人问道:“周青呢?现在还在世吗?”唐晓澜道:“已死了十二年了。”当下把自己和姨母给清宫侍卫追到塞外,姨母惨死,周青把自己救出来,后来交给冯家,又后来给血滴子追捕,冯家父子双亡,母女离散,周青身死等等事情全都说了,那女人潸然泪下,哽咽道:“我已好多年来没有眼泪了,今天要痛痛快快哭它一场。”唐晓澜看着母亲,思潮乱涌。他多年来在周青教导之下,早把清廷恨之入骨。周青又始终瞒着他的身世,所以唐晓澜总以为自己是个汉人,久有反清复明之志。万万料不到自己竟然是个满洲皇子,无情的事实似一个巨大的铁锤,把他的心打得粉碎,他希望这是一个恶梦,但可惜这却不是恶梦。种族的仇恨,身世的仇恨,纷如乱丝结在一起,他茫然问道:“妈妈,你叫我怎么好呢!”
母亲再次抚摸孩子的头发,许久,许久,这才说道:“关在冷宫里的头几年,花很伤心,痛恨皇上。后来呢,日日夜夜坐在这里等死,好像人也麻木了,什么都不会想了。呀,多寒冷呀!爱呀恨呀,都好像冷得凝结起来,凝结在心里。你叫我给你想,想些什么?我不知道,你得让我慢慢的想。啊!你应该是个皇子,但我却不愿你做个皇子。”唐晓澜痛苦的叫道:“不是这个问题,妈妈,我绝不会做皇子的。我不愿意。不是这个问题。”那女人道:“那么你想的是什么呢?”她抬起头来,接触到儿子那痛苦的困惑的眼光,她身居冷宫,她明白了儿子在想些什么。她担心儿子会在无穷无尽的风浪里丧生。她幽幽说道:“好了,泪已经流得够了,让咱们母子好好的聚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