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我第一次到东川,是因为中学语文课本有一篇 《一次大型的泥石流》的说明文,中文系毕业的校长老张,带领我们一行十几人前往东川蒋家沟实地参观。学校的中巴车在曲折蜿蜒的公路上行驶,车窗外,满目的美景接踵而至。第一眼看到那色彩、那层次、那线条,便忍不住惊叹,真美啊……美得太不真实了! 然而,在这美丽景色的背后,有谁知它深埋着数十年前的繁华与苍凉。随即引发了我对东川这块土地的沉思和叹息! 东川,一座“因铜而生”的小城,一座“因铜而死”的小城。说起东川,你也许会对红土地的色彩依叠印象深刻,也许每年都在期待着去参与一场泥石流越野赛……随着这些标签的兴起,你也许都快忘了,这个地方的根和魂,是铜矿。 时代更迭,每个地方都有属于自己的消失和重建。消失的东川是那个因铜矿而繁华的东川,重建的东川虽有工业旅游兴起的苗头,却依然摆脱不了一代“天南铜都”繁华落幕后留下的伤痕。曲折蜿蜒的矿山公路,老旧的苏联式建筑,研究所遗址,选矿厂遗址,竖井遗址……到处都是遗址,这些遗址一直在讲述着它们最后的一瞬间:数万人热闹喧腾的山谷,一夜之间就无影无踪…… 落雪、因民、汤丹、滥泥坪、石将军、白锡腊、新塘……如果你有幸去过这些地方,你能看到时间都在这里停止了,你能在这里参观到几十年前的时间景象,它们就像一个个“时空站”,而东川就是一个“时间博物馆”。每一处遗址,每一个失落在数十年前的小镇,就是东川千百年来的时间伤痕。 现在的东川,更像是一个遗落的乐园。繁华落幕不过一瞬,它破旧,它荒凉,但每个棱角映照的都是那个时代最辉煌的瞬间。尘封了千年历史,所有的辉煌、欲望、欢乐、心酸、生死、聚散……都印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上,它是为那个时代付出了所有,却拖着残破身躯的一片土地。 这里积累着千年的铜矿采冶历史,随着铜矿资源的枯竭,随着生产工艺的转换,半个世纪来中国现代工业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腾飞梦,都已化作最后一层尘埃,凝固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山坡、每一栋房屋…… 这便让他有了滇东北最为苍凉壮阔的风光。当晚霞从西边照耀这些山坡时,铜色之中,每一个破败不堪的角落,都透露着历史的沧桑和久违的繁华。 历史上,“天南铜都”这个有着霸气名字的地方位于云南省的东北部,1954年由昭通专区的会泽,巧家的汤丹、落雪等地改设东川矿区;1958年撤东川矿区设东川市;1998年12月撤销地级东川市,设昆明市东川区…… 东川拥有3200多年的铜冶文化历史,最早发现铜矿据说是因为马帮常年走过,被马踩过后山体上露出了金色的铜矿。史料记载:东川采冶铜的历史可以上溯至云南青铜文化早期的商代和春秋战国时期;两汉的繁盛,铸就了铜洗的光彩和白铜的盛明;明清进入鼎盛,“乾隆元年至五年,年产铜500—750多万斤,除供给京师铸钱的铜料外,还供各省采买(专供各省来云南采买去自铸的,称作“采买”)。乾隆四十三年(公元1778年),年产定额铜为316.572万斤,专供京局。整个清乾隆年间,东川铜产量约为全省的75%,而当时云南铜矿产量占全国的82%”。清乾隆3年,公元1738年,清王朝停止铜进口,改由国内自己生产供应,东川铜矿由原当地人开采,官家抽税,改归官办,将所有产粗铜运京师铸币。东川铜成为大清的金融根基。《清史稿卷一二四食货志钱法》记载,“乾隆52年,公元1787年,东川建矿庙,为表彰东川铜矿对国家的贡献,乾隆58年8月,乾隆皇帝为东川矿神庙亲笔题写、赐予‘灵裕九圜’之匾额。” 东川府志记载,清乾隆年间,“从前大厂(矿丁)率七八万人,小厂亦万余人,合计通省厂丁,无虑数百万人,皆各省穷民来厂谋食。”可以推算出,当时东川吃铜饭的人已达百万。 东川自古以来就以产铜而著称全国,清朝中叶,东川的铜就已成为朝廷铸造货币的主要原料,古老的炼铜方法对木炭的需求量极大,每炼铜100斤,要用木炭1000斤,就要砍伐10000斤林木。据推算,清朝乾隆年间,每年要砍伐约10平方公里的森林,才能满足需要。到1949年,东川的森林已所剩无几,水土流失愈演愈烈,干旱风蚀加剧。造就了世界天然泥石流的容姿,流淌至今。 新中国成立后,东川铜矿被列入重点建设项目,随即便是声势浩大而又艰苦卓绝的基本建设和“万人探矿”,矿田即汤丹、落雪、因民、滥泥坪、石将军、白锡腊、新塘等大小铜矿床组成。 1952年,成立东川矿务局,矿务局办公地设在汤丹。这里的大多数人来自远方,支援建设,他们都聚首在这片高寒而荒凉的土地上,为国家建设输铜。 汤丹的小镇上,这里最有地位的地方是东川矿务局,围绕着这个中央级单位建成的有中小学校、医院、银行、商业部门等等,几万人都是一个单位的,他们都工作生活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山间轰隆隆的炮声、矿渣沿山箐滚落时的震颤、贝拉斯(前苏联出产的大型工程车)发出的巨大的轰鸣,沿山脊一直往下的高山索道,还有山沟里流淌的一定是带化学品味道的水,那叫硝水……满目疮痍。满世界都是巨大的机器和它们发出的轰隆声,满世界的孩子都可以在路边捡拾到遗漏的螺丝或者火花塞,然后把它们做成陀螺,用马达线抽打,使其旋转…… 他们对工人的身份感到很自豪,总结下来,他们的自豪来自两个方面,首先是来自精神上,工人老大哥的称号使他们感到了鼓舞;另一方面是经济上的,一个工人的工资加上福利可以成为一家人的保障;在中央级单位的庇护下,工人们吃、穿、住、行、医……任何一个方面都有国家保障。走在汤丹丝毫没有变化的街道上、小巷里,恍若隔世,发现整个小镇人去楼空,只留下一栋栋老旧的苏联式建筑和褪色的宣传标语,残破的高音喇叭垂挂在树上,像是上了吊,不再尖叫。 汤丹往山上走2公里左右,一个叫“老明槽”(本名即为露天开采之意)的地方便是汤丹最早的矿场。“先在山上堵上一摊水,在山坡上堆木材烧,然后将山上的水放下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使山体崩塌,获得铜矿。”这种开采方式一直持续到民国时期,其间历经兴衰。站在老明槽前,曾经留下的矿洞依然留在那里,而今这里依然是矿场,却再没有昔日的熙熙攘攘,而开采声似乎仍在呻吟着,似乎随时就可能永远安静。这里,专家楼里古树参天,荒草丛生,水泥砌成的喷泉已经不会再涌出水柱。这栋老式的苏联建筑是东川最早建成的房屋之一,这里曾经居住了几十名来自前苏联、东德、捷克斯洛伐克的专家,他们就是在这里为东川规划了一幅蓝图,并将数万人投放在这幅蓝图当中,让他们在工作中寻找人生的价值,让他们在生活里不断发酵出欢乐、悲伤、奋进、彷徨…… 这里曾经的辉煌,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的年代里,住着中国最顶级的铜矿专家、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教师,而随着矿务局破产,这里的辉煌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多少人是流着眼泪离开这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