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次不经意的应允,因为错把应允混同于最寻常的表情,混同于一次随意而又随便的点头,导致被等待,导致时间突然绷紧,不再能够随意流动,不得不开始写很多人都在写也都会写的东西。 在两部长篇之间突然涌入这些书信或呓语式的片段,心里略有烦躁,不得不把它们看作是两山之间谷地上意外出现的一团烟雾,或者是旷野上的一阵夹带着沙土的风,它们刮进你张开着的嘴里,个体的世界发出不得已的摩擦声。只有一个愿望,哪怕是一阵冰雹,叮铃咣啷地下过后,赶快收场,结束这一切。而一切也只是因为不想长时间地在这上面停留,停留的越长,头发里和牙齿间的沙土就会越多。 被乱风吹上半天,即使回馈给你的是一些优雅而自然的文字,那又如何?我开始把视线投向空旷而又复杂的人间,投向阅读与写作,真正涂染它们的,是我的全部的热情与梦想。人间的气味是什么气味?是混合着自然气息和社会气息的日常生活的气息,当人在社会生活和日常生活中接近于窒息的时候,自然会为他打开一扇门或者窗户,人才能够得以继续呼吸,延宕。而阅读与写作也是另一扇人间通往历史,通往时间和自然的门窗。有些东西让你喜欢,让你迷恋,有些使你悲伤,难过,有些使你愤慨,憎恶,有些使你倍感污浊,由衷作呕,还有一些则不那么让你喜欢,却能够让你产生敬意,那也就足够了。 最早看果戈理、巴尔扎克和雨果,包括托尔斯泰,就像面对一位老人,真的说不上喜欢,但是可能会存在着敬重。你喜欢不喜欢那只是你的事,也没有人非让你喜欢,拿刑具或道理逼着你喜欢,而对方却是早在你出生之前的很多年就以那样的方式存在着了,你不过是无数后来者中的一个。你至少得承认,这个老人不讨厌,他哪里也没有去,更没有专门到你的家里来,是你到处乱逛然后发现并主动地走到他的面前的,他并没有让你过来,是你自己过去的。有一座山,在一个地方存在了无数年,你从未去过,那和它有关系么? 如果没有文学,历史也不过是一块荒地,甚至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广阔是足够广阔,除了广阔还有什么?文学,很多时候不得不承担起历史的作用和职责。可是这样的承担将无限艰难,因为你也仅仅只能表现和描述你所知道和了解的那一点点,而更多的你所不了解的仍然属于迷雾,仍然如高山或大海一般永久性地沉默着,其间或有冤魂奔走,鬼魅唱歌,你却并不知晓。 文学,除了要考虑大多数人不能考虑也无力考虑的问题,至少还存在着一个语言的问题。曾经以为这是几代人共同的一个梦想,后来始知其实完全不然。这事并不关乎很多人的痛痒,也丝毫不影响他们以前人或他人的语言完成自己的另一种梦想。大凡这类人,可以用别人的嘴说话,借他人之口说出自己的意愿或某种蓝图。可以和你一个碗里轮流喝汤,反复夹菜,把筷子放进他的嘴里沉吟良久,又仿佛已考虑成熟般地突然抽出,欢乐无限地重新插入公共浴池般的汤盆;可以紧贴着你酣然入睡,可以穿你的鞋,戴你的帽子,甚至你的牙刷,他们也丝毫不嫌弃,只要能用就行。这中间,感到痛苦和别扭的永远是你,而不是他们,他们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能否完成自己的事情。很多年,这事已成为一种公共的大众的习俗。很多年,这事已成为一种独来独往的修行,成为一种稀世之音。当你一个人的时候,你能安静多久?你心绪宁静,你对栩栩如生的五谷作物怀有好感,充满敬意,常在梦中更在现实中向它们致意。你心惊肉跳,听见黄昏里响起鼓声,夕阳粘稠如蜜,担心事情有可能因你而起。 我曾经在一架显微镜下观看某人浇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一只小巧的花盆里溅起的泥点,在那个小镜片后面犹如滔天巨浪。这以后,又是那架显微镜下,看到了某人一向光洁几近完美的皮肤,以及其上的毛孔。较为准确地形容一下,它像是史前的洞穴,像无数的陷阱,沟壑纵横起伏,又如同战争的遗迹。从此明白,我们平时每天看到的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平静,多么的美好,人体,建筑,草木,山川,比例适中,和谐得体,朋友与亲人的笑脸也恰到好处,不多也不少。甚至陌生人,目测为坏人或敌人的人,也比例适中,并没有七长八短,睫毛长成参天巨树,令人震颤。从此明白,过分精细的日常生活,会导致越来越深的绝望,会导致痛不欲生,度日如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