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已经过了,九月初九重阳了,霜降了,甚至立冬了,那丛八仙花的花朵竟然还未全然地凋谢。是的,它是萎谢了,低首俯就几乎委地,花朵之色早已驳杂,从粉蓝粉红粉白的粉嫩,渐渐色深、色芜,乃至如今已然无法确定颜色,花叶的边缘有如火烧过后的焦痕,可是,曾经花朵的形状就是在那里,就是不全然地离开,就是不好看也不回避,和也不那么沃若的叶子同在。
本来也就是开花时看到这簇绣球,对,绣球又名八仙花,簇簇拥拥粉粉嫩嫩的,和春天不消说很配,和夏天也搭,轻盈之色减弱了孟夏之酷热。于是,每天早晨从厨房窗口必然要望望它,煮饭烧水时也习惯性望一望,看它本分地粉嫩,是重建了粉嫩的纯粹,而不必涂脂抹粉或努力装扮。然而,也就是吾等单向度的凝望罢。八仙花并不会介意谁在关注它,连院子的主人都很少露面,落地门是每时每刻紧闭的,偶尔窗帘半开,已经算是主人目光的眷顾了,八仙花完完全全野蛮生长,只不过围栏一截使之仿佛圈养,实在是圈而不受养,唯有自疼自顾,以及上苍毫无偏爱的雨水阳光罢了。 本来也就是随意地看看。家里不种花。曾经莳弄过,茉莉月季米兰,栀子兰花石榴,然而心力精力所费不够,花总是开不好,不是降温照顾不周而冻僵,就是盛放一季而终了,或者肥料浇灌等各种不妥当,无奈看着一盆好生生的花日复一日地朱颜改。大概暂时和养花无缘,那就不勉强了,只种些简单绿植,绿萝好几年了,露草也多季了,有时切半截山芋开出绿叶,也能看很久。近年有送花上门的APP,也曾订过,价格不贵,每周一次快递送达,只是鲜花品种随商家组合。如此每周似乎也有个芳菲之期,不过数次下来,感觉花质一般,包装倒是一堆,塑料纸、牛皮纸、牛皮纸盒,还有麻绳小卡片之类,拆包、修剪,一瓶花,一叠废弃物,实在觉得不环保,就不再订购了。周遭绿树花草四季应时,当然不如植物园温室丰盛,也是够了,好花不在多,每天看看就好。其他的花看过了,也看过了,不住于心。曾经住在心里的那株桃花几年前销魂而去了,也就不那么让花草住进身心了(就是那棵像倪瓒画中的树也与之保持着君子之交,虽然每年冬天是必然常常去看的),免得挂心,也免得因挂心而心痛。 但,心无挂碍是修行之境,世间住,总有挂碍,还是牵挂了八仙花。看过它的最美,看过它一天天的憔悴和衰,本来颇不忍看它的败,但几个月下来,恰恰欣赏起它的败来,败得自然、应当、本分,败得不惆怅不伤感,败得甚至朗朗然。没人照料,无妨。乏人欣赏,无妨。自顾自地清丽粉嫩着,自顾自地衰微破败着,晚来风急,不必去敌,就让花色斑驳,就让花叶萎靡,一朵一朵凋谢着,不急不慢。 尝有诗言“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五代·冯延巳),此处“不辞”以“不避”解,窃以为更做“不惜,不关心”之解吧。其实不过正话反说吧,伤春病秋,借酒浇愁,也不管镜子里的容颜究竟如何了?怎能不惜呢?真正是更惜了呢。春来秋去,“平林新月”年年有,自然更要惜了容颜春夏秋冬,所谓愁也算是世事无常之喟叹。八仙花倒是真正“不辞”的,既不惜自身一朵花是娇艳还是衰败,也是“不辞辛劳”,定心做一株八仙花的本分,究竟如何运命,早已心甘情愿交给了空气、阳光、水。 也许因为这样的不辞,虽然八仙花的身体住在小小院落一角,它的内在却是不住的,既努力地开花,也安详地凋谢。不过,说到底这些都是人之挂碍,人之所思罢了。如果植物会说话,也许八仙花也会抱怨无人看顾?又也许朗然一笑,飘然而逝?谁晓得呢。 如何究竟何必究竟。就陪它到最后,看曾经粉团团的花到底几时彻底地零落成泥,几时埋下身子,猫冬,期待下一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