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冬天下起雨的时候,有一种凉薄的气质。
秦淮八艳,金陵烟雨,六朝旧事如流水。
这座城市见惯高楼乍起和王朝倾覆,生命枯荣平常得正如它的呼吸声。辉煌或倾颓,灿烂或黯淡,它都安之若素。
阴雨让夫子庙安静了许多。周边鼎沸的市场此刻有些没精打采,平日随风打转的细碎垃圾都被积水黏在柏油路上,湿气驱散了臭豆腐的气味,也驱散了桥上熙熙攘攘拍照留念的游人。
陈见夏在秦淮河岸边站了好一会儿,默默凝视着对面那一对硕大的红底赤金蟠龙。
刚刚出租车司机跟她闲聊,问她是来出差还是见朋友。
“不出差。我在这里没有朋友。”
陈见夏一直都没什么朋友。曾经避之不及的母亲和弟弟现在却时常给自己打电话,亲昵而自然。过去的种种都被时间泡得褪了色,血缘这种甩不掉的牵连,在见夏越走越快的今天反而显示了它真正的威力。只有他们还在她身边。
重要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人,也就变得越来越重要。
她慢慢地沿着岸边的石壁向前走,默读着每一个浮雕人物的名字,认真揣摩着石头里的神韵。她当年曾经在大总统府买过一把扇子的,正面写着“天下为公”,背面写着“博爱”,还拿着这把扇子游了半天的夫子庙,站在那一年刚刚落成的石壁前,用扇子做道具扮演石雕人物。她扮柳如是,他扮唐寅,惟妙惟肖,惹得旁人都纷纷停下来拍照。
她站在石雕前有些恍惚,又有点遗憾。
那么好的场景,她都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当年的他们都被陌生人的相机带走,不知道去向何方了。
岸边的走道并不长,她走了一会儿就到了尽头,想了想,花了六十块买了一张观光船票。
卖票的告诉她十分钟后才开船。她表示愿意等。
售票处的男人看到眼前的女人举着油纸伞,咧嘴一笑想要搭讪两句,被见夏冷冰冰的眼神堵了回去。
陈见夏自己也抬头看了看这把青色油纸伞,很重,质量却并不好。刚下雨的时候她在小市场的纪念品商店里买到它,价钱并不便宜,应该是被宰了一刀,然而她并没有计较。
从小陈见夏就不愿意计较,只是曾经她不得不计较,跟自己的面子做困兽之斗。如今长大独立,某种程度上不再被金钱胁迫,那种自由的感觉格外好。是不是被宰,早就变成一个转瞬能溜走的念头。
只是很可惜。她盯着油纸伞上的斑点和胶痕微微蹙眉。
当年她祈雨那么久,就为了咬牙买一把油纸伞。他对她的念念叨叨很不屑,却在雨落下时,一把拉起她的手跑回秦淮河边,将伞递到她手中。
记忆中那把伞那么完美。后来被她放到哪里去了?
“好啦好啦,你不是要演红楼梦吗?演吧演吧,林妹妹现在该你吐血了,action!”
他是这样说的吗?
油纸伞唤起了一些记忆,却模糊了另一些。
售票的男人敲了敲窗,惊醒了陈见夏。
“乘客太少了,你别坐了,他们也不想因为这么点儿人开一次船。”
陈见夏再次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他,“是么?我等。”
男人为难地缩了缩脖子,关上窗口打电话。过了一会儿,不耐烦的船工喊了一嗓子,见夏踏上船头。
观光船从夫子庙出发,朝着白鹭洲公园的方向缓缓行驶。见夏是唯一的乘客,坐在倒数第三排的窗边。导游就坐在她身后的倒数第一排,手里拿着小黑匣扬声器,耳边挂着话筒,从见夏上船那一刻就翻了个白眼,挂着一脸冰霜用抑扬顿挫的腔调开始讲解两岸的景色。
见夏并没有听。
曾经她也坐过观光船,却并不是这种硕大的、带有马达轰隆声的船。船夫摇橹,只带着他们走短短的一段,解说也并不专业,掺杂着当地方言和放声大笑。见夏和他吵了架,含泪梗着脖子不理他,仰头看两岸,努力想象着千年前夜泊秦淮的风情,却因为身边人一句“董小宛也算当年的知识妇女了吧”而破涕为笑。
如今只剩下叹息。
“你不用讲了。我不需要听。”
她回头朝导游微微笑了一下,导游愣了愣,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合规矩,想要拒绝。
“真的,你可以歇一歇,我又不会投诉你。”
导游小姑娘瞪了瞪眼睛,转念一想自己这样也能轻松很多,索性点点头,缩脖子窝进了座位里。
见夏将头靠在窗上。缓慢行驶的大船终于将现代的夫子庙码头甩在了背后,沿着窄窄的碧绿河道前进,两旁的白墙黑瓦像一场默片,不断倒退。这艘船带着陈见夏,一帧一帧地倒读时间。百年间惊采绝艳灰飞烟灭,哪怕留下一丝魂魄,也只能浮在空中看着游客们的数码相机微笑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