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在一个杜鹃花盛开的日子里,我因工作关系,第一次来到历史文化名城——安徽歙县。工作之余与同行闲聊中,谈到了新安画派代表人物渐江。一位同行说,人们都说渐江这个人似乎一直是徽州的另类。尽管徽州的山水美丽无比,而他看起来似乎也喜欢这样的山水,但他的画作一辈子却游离于真实山水之外,他将自己的主观情感融入大自然中,从中画出了自我,画出了那种闲静简远、胸无纤尘的意境。 渐江是新安画派的创始人,俗姓汪,名韬,字六奇,1610年出生于歙县,为清代“四高僧”之一,法名弘仁,字无智,号渐江,别号梅花老纳等。在渐江年幼时,其祖父江文才,便携子孙三代迁杭州定居,后来家业破败,渐江无可奈何回到了徽州,担起了家庭重任。清兵攻破徽州,渐江跟随徽州人金声、江天一参加了抗清活动,兵败后,渐江逃到福建武夷山出家为僧。1650年,时年40岁的渐江又重回徽州,1664年卒,终年54岁。 绝大多数资料在提及渐江时,无不把他出家的原因与“国破山河在”联系在一起,似乎渐江的出家与明清的改朝换代有关,但我认为,虽然这样的推断无可厚非,但最根本的,应该还是在于渐江的思想。早年的渐江也是渴望走仕宦之道,而残酷的现实使他心灰意冷。而佛教,本身就是一种慰藉苦寂心灵最佳的路径。从这个角度出发,渐江遁入空门是再正常不过了。 回到徽州,应该说是渐江生命的一次契机。当时就在歙县城边西干山的一所寺院住下了。渐江晨钟暮鼓之余,是寄情山水,潜心丹青。渐江的绘画早年学萧云从,出家以后,他对“元四家”的倪云林表现出了极高的敬仰,并深受其影响。他有诗云“倪迂中岁具奇情,散产之余画始成,我已无家宜困学,悠悠难免负生平。”两位大师在经历、处境、个性等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有着心灵的沟通与共鸣。渐江的画除了具有倪云林冷寂拔俗的格调,还使人感受到一种刚直、坚强、苍凉的意味。 渐江一直想把自己的人生也作为一种场景,他欲彻底地走进画中,消失于画,也融化于画,与其无法解脱,不如寻求一个方式,作为永恒的寄托。但一个人想要脱胎换骨,那就难了。渐江做到了,当你看到渐江的画,你会感到,他的画不带一点烟火气,这样的特立独行、绝不苟活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呢?而这样的决绝,无异于对生活的决绝,也无异于对人生的决绝。 可以说,我们从渐江的画中完全能看出他的内心世界。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在渐江的笔下,竟有着如此的徽州和黄山。在他的笔下,黄山石峻峭方硬,黄山松虬曲遒劲,笔墨精谨,取向简约。这哪是现实世界中那个秀美奇丽的黄山呢?没有云腾雾绕、云蒸霞蔚,在他的笔下分明是一座寒冷而孤峭的枯山。这样的笔法后面,必然是一个孤寡的灵魂。在渐江的眼中,看不到青山绿水,他所见的,只是冰天雪地,是一种刺人骨髓的寒冷。 我想渐江这个人,绝对是一位孤傲之士、狷狂之人。他虽已饱识人世万象,却仍惊异这宇宙之大,醉心天工地刻之美。他无意作秀,不求哗众,只有沉思,还有笔下的不屈不挠。孤傲并不是自大,不是寂寞,更不是故作清高的矫情,他的孤傲具有一种高贵的独立性,对浮华生活的鄙弃和对世俗透彻的藐视。 徽州自渐江之后,有查士标、孙逸、汪之瑞以及后来的虚谷、汪采白等。在他们的笔下,空灵和枯寒突变成心中的圣灵。徽州一直流淌着这样的寒冷潜流,在绝大部分人热衷于功名利禄时,这极少一部分人,却悄悄躲避于山林之中,思索着生命的真谛,他们脱离了主流,只是把自己当做一盏油灯,以自己的精气为芯,这样微弱的光虽然不能照亮别人,但却能使自己通体透亮,尽享生命的光华。 渐江有两句诗写到:“卜兹山水窟,著就冰雪卷”。他卜居在这样山水灵奇之地,却画出冰雪般晶莹严冷的画卷。从这样孤寒的感觉中,我们会体会到渐江与那时世界的距离。这样的人必定是孤独的,是一种孤独至极的境界造就了他的艺术生命。渐江笔下的山水,既是一个孤傲生命刻骨铭心的表达,同时也是一种视野的拓展和宏大的反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