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眼睛带来的视力下滑伴随我至今。我习惯了在那些球面非球面玻璃树脂镜片的辅助下瞻望这个世界。在那次眼伤休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提醒自己远离东门堤上的瞎子们,仿佛他们墨镜后面的空洞随时会席卷我。但这些恐惧又很快“好了伤疤忘了痛” ,从少年身体里跑离,重蹈过往生活。某日我照旧在东门堤的夕阳笼罩之下,跟在两个瞎子身后,悠闲地窃听他们的对话。细小的灰尘在他们的脚下缠绕,所谈到的死亡话题让我惊骇得接连几天默然无语。 瞎子甲很熟悉地拍着乙的肩膀说,昨晚我死了。乙皮笑肉不笑地说,又被弄死啦?甲呸了一声,然后长叹一口气,表情神肃地开始叙说。我死了,我参加了自己的葬礼,三天三夜的吹拉弹唱,那么多我认识不认识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赶来了。我跟每一个人打招呼,我能看见他们脸上的每一道藏在欢笑和悲伤里的细小皱纹。他们天南海北,谈笑风生,嚼着瓜子壳,说着那些我以为荒诞不经的往事,一点也不惊讶我又能看见了,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瞎过。可我突然听不到声音了,每个人夸张的嘴型像哑巴剧。最后结束散去,他们与我道别,我却跨不出屋子窄窄的门槛。外面照进来的光越来越强烈,我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涣散消失重沦黑暗。 乙扭过头端详着身边这位朋友的脸,他这个动作在我记忆中是那么清晰,他看见了什么吗?甲的神情却被我记成一片空白,但我能感受到一个人宣读自己死亡决定时的伤感情绪,跟他低哀的语调萦绕在我人生的成长段落中,我在无数次睡眠中怎么也取不下来。是不是长久锁闭在黑暗之中,他们反而更加惧怕某一天睁开眼看见光明,不确定的世界于瞎子而言才是正常的。 离开县城,我越走越远,那些陪伴过我成长的算命瞎子依然呆在回忆的角落。那个角落像落幕的舞台,灯光一束束黯淡至熄灭,却散发出炙手的热量。我想象失明的过程是伴随着黄昏和熄灭的灯一起到来的。仿佛那轮落日,西天红光如萎灭的火焰,灰黑云层千军万马般奔腾而来。视觉世界离开光明者的眼睛,离得越近的东西反而跑得更远。而在我成长中的阅读里,某一天我惊诧地遇见,在那个被称为天堂般的图书馆里,博尔赫斯和两位前任馆长格鲁萨克、何塞·马莫尔,居然都是失明者,但他们经营的图书馆已成为文学史上的象征符号。博尔赫斯丢失了那可爱的形象世界,就启步另一种创造。他的诗歌和小说,就像进入一个黑暗陌生之地摸索的人,环绕迂回,碰撞敲打,像深夜刮起飓风暴浪中的大海,万千勇气落寞生长。浮现一句重复多次的话,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 门和窗都连接通往世界的道路。 失明者的心中,藏着另一个想象的世界。我还看到了荷马,在史诗中讲述流传那些伟大的历程,却只是一个盲人诗人。诗是基于听觉成立的。它需要大声吟诵。还有“在这个黑暗而辽阔的世界”里的弥尔顿,孤立无援地在文学丛林里前行,写出失乐园和复乐园。还有詹姆斯·乔伊斯,疯狂地学习各国语言并自创艰涩难懂的语言,这个意识流的先驱,浩大著作的一部分就是在黑暗中完成。我听说他是个失明者后,终于为阅读《尤利西斯》 《芬尼根的守灵夜》中的不顺畅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他们失明的原因错综复杂,而我们这群拥有光明者站在岸边,唏嘘命运之手的决绝,庆祝自己的幸运。一年前的一次体检中,眼科大夫提醒我的过度用眼,一长串理论推演和术语堆积,把我严重地震慑了。视网膜脱离、视网膜病变、玻璃体积血、玻璃体混浊、黄斑裂孔、黄斑前膜……像一个个黑点飞扑而来,砸在一个长期埋首于书堆和电脑者的心床之上。要光,就有了光。人类创世纪的铿锵话语芳香流淌。要没光,也就没了光。眼科大夫的判词冰冷桎梏。 “一切近的东西都将远去。 ”某天母亲给我提到邻居家哥哥的时候,我想起偷偷从哥哥的黑皮手抄本上读到这一模棱两可却感觉喜欢的句子。我后来从歌德的作品中找到出处。这无疑一句谶语。那次我随母亲去医院探望,邻居哥哥正躺在手术后的病床上,眼部蒙着雪白的薄纱,他在校园的球场上与人冲撞,眼角膜脱落,正滑向失明的危险边境。手术后,他开始佩戴眼镜,沉默寡言,行为呆滞,不再参与任何一项体育运动。一些年后,我再次听说的不幸是,他在一场车祸中最终告别光明,沦陷黑暗。这个可悲的第三者叙述,让我心头地动山摇,即使失明者能获得世界上最庞大的善意,但他们只能抱着明亮的白天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