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大学之前,我就连柳树长什么样儿也没有见到过,更不用说柳絮了。
我们家地处大山深处,树木还是漫山遍野的,虽然说不上“横柯上蔽,在昼犹昏”,倒也算得上“佳木秀而繁阴”了。只是水资源相对短缺,即使有几口山塘吧,也大都高卧在山坡之上。山溪倒是很常见的,并且清澈见底,颇有东坡先生笔下“尚余流水作琴声”的韵味,可惜也是季节性的,每当枯水期几乎断流,很难得长期“闻流水之潺湲”。所以 杨柳这种惯于近水而生的乔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那时候的教材内容也比较单一,基本上没有古代诗词,连极适宜儿童诵读的贺知章的《咏柳》,也都是上了大学之后才补上的。印象中唯一一次接触柳树这一概念与形态,是读毛主席诗词《七律·送瘟神》中的名句“春风杨柳万千条”,不过那时除了深感其气势磅礴朗朗上口之外,也充满了极度的好奇与困惑:那万千条的杨柳,究竟是一种如何美丽的姿态与奇特的存在呢? 读大学时倒是在美丽的湘江之滨,不过那时岸边白沙历历、芳草萋萋,就是没有那“绿杨阴里白沙堤”的诗意图景。烈士公园的偌大人工湖畔还是有些儿柳树的,但与我们学校东西相隔, 我整个大学时代才随同班级活动去过一次,还是秋残冬近的时节,那时杨柳已经是“已带斜阳又带蝉”了,所以也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但是杨柳不仅是属于自然的,更是属于文学的,自从《诗经》天才性地创造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这样美丽动人的诗句,杨柳就以它绰约的风姿与悠远的意境永远地走进了中国文学史。贺知章以“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写它无与伦比的美丽风姿,庾信以“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感叹光阴似箭韶华易逝,而更多时候它是惜别的代名词。因为古代陆路交通极为不便,远行者走水路居多,而柳大都近水栽种,折取十分方便,而“柳”与“留”谐音,睿智的先辈就地取材,以折柳来表达对离别者依依惜别的深情。于是杨柳成为了文学天地里最为司空见惯的离别布景,催生出无数感人至深的诗行,成为了一个独具特色的文化符号。 或许是天意垂怜,要为我补上杨柳这一课,原本文学知识缺如的我,偏偏进入了中文系。因为离别是古代文学作品中最为常见的题材,在古典文学的浩瀚海洋里自然免不了与杨柳时时相遇,感受它穿越古今的独特风采。虽然直观印象仍然很是模糊,但想象毕竟是文学的生命,久而久之杨柳在心中的形象也就渐渐地明朗起来。 后来读苏东坡《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在对东坡先生无与伦比的天才表现技巧表示由衷惊叹的同时,又有些惊诧莫名,那“似花还似非花”,独领风骚标格的杨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据《词源》解释,杨花就是柳絮。再翻阅相关资料,这种描写杨花的名句还真的比比皆是,让人悠然神往,只可惜连柳树都少见,更别说柳絮了。 大学毕业后有幸来到洞庭湖畔岳阳楼旁任教,杨柳成为了周边最为司空见惯的点缀之一。特别是岳阳楼景区扩建之后,沿湖都是依依杨柳,几乎可以与古诗文中长安渭桥的柳色相媲美了。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杨柳与离别的关联渐行渐远,除了茶余饭后散步之时偶尔欣赏它婀娜的姿态,特别的关注也就少了,当然追寻柳絮的心思也就跟着淡了。 今年暮春时节,大学好友夫妇来岳阳云游,岳阳楼自然是首选景点。按惯例大凡有客人过来,只要陪同到主楼走走,登临览胜一番,再发点古之幽思,便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但同学夫妇都是语文老师,对岳阳楼自是更加情有独钟,提议到临湖的“怀甫亭”去凭吊一下。刚一下去,但见长条石平铺的地面白茫茫的一片,远看宛如茶卡盐湖远处边沿的盐地,又似瑞雪初降之后薄薄的积雪。近看则是一根根宛如游丝的银线,又如弹完棉絮之后地面浮动的一层白色的残余,一丛丛松蓬蓬地漂浮在地上。微风起处,空中扬起一道道银光透亮的蛛丝,四处飘荡,在春阳的映衬下格外惹眼。我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抬眼望去,只见近湖围墙边的一排柳树之上缀满了丝丝缕缕的银色丝絮,还真的似花非花。这不就是杨花吗?想不到能够在这里不期而遇,并且来得这么的应景,这么的惊艳。 柳树有情,柳絮有思。只要心有所属,有一天它终会飘然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