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bonneamie,”①三月十九日早上,吃罢早饭后,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那长满茸毛的嘴唇依然像惯常那样向上翘起来,但是从接到可怕的消息后,这栋屋里的所有的人,不仅在微笑之中,而且在说话声中,甚至在步态中,都充满着悲伤,矮小的公爵夫人的微笑也是如此,虽然她不晓得内中的缘由,但是因为受到共同的情绪的支配、她的微笑更令人想到共同的悲痛——
①法语:亲爱的朋友。
“Mabonneamie,jecrainsquelefruschAtique-(commedit)decematinnem’aiepasfaitdumal.”①
“我的心肝,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惨白。哎呀,你的脸色太苍白。”公爵小姐玛丽亚惶恐不安地说,她迈着沉重而柔和的脚步朝她面前跑去。
“公爵小姐,要不要派人去把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叫来?”一个在这里侍候的女仆说。(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是县城里的产科女医生,她来童山已经一个多礼拜了。)“真是如此,”公爵小姐玛丽亚附和着说,“也许是真的。我非去不可。Couragemonange!②”她吻吻丽莎,想从房里走出去。
“唉,不,不!”矮小的公爵夫人的脸色显得苍白,此外,她因为感到不可避免的肉体上的痛苦而流露出稚气的恐惧的表情。
“Nonc’estl’estomac…ditesquec’estl’esAtomac,dites,Marie,dites…”③于是矮小的公爵夫人任性地、甚至有几分虚情假意地、俨像儿童般地痛哭起来,她一面拧着自己的小手。公爵小姐跑出去叫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
①法语:好朋友,我怕今天我吃了这顿早餐(厨师福卡是这样说的)会头昏目眩。
②法语:我的天使,你甭怕!
③法语:不,这是胃……玛莎,请你说说,是胃……
“哦!MonDieu!MonDieu!”①她听见自己身后传来的喊声——
①法语:天啊!天啊!
产科女医生向她迎面走来,她搓着一双白白胖胖的小手,脸上流露出十分镇静的神情。
“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好像开始解怀了。”公爵小姐玛丽亚惊恐地睁开眼睛望着老太婆,说道。
“啊,谢天谢地,公爵小姐,”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在没有加快脚步时说道,“你们这些小姑娘,不应该知道这种事情。”
“医生怎么还没有从莫斯科来啊?”公爵小姐说。(遵照丽莎和安德烈公爵的意图,在她分娩前派人到莫斯科请产科医生去了,现在大家每时每刻都在等候她。)
“没关系,公爵小姐,您不用担心。”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说道,“没有医生在身边什么也会搞好的。”
过了五分钟,公爵小姐从自己房里听见有人抬着什么笨重的东西。她看了看,有几个堂倌不知为什么把安德烈公爵书斋里的皮沙发抬到寝室里去。抬东西的人们的脸上流露着一种激动和冷静的神情。
公爵小姐玛丽亚独自一人坐在房里谛听住宅中传来的响声,有时候有人从近旁过去,就打开房门,仔细观察走廊里发生的事情。有几个女人迈着徐缓的步子走来走去,回头看看公爵小姐,然后转过脸去不望她了。她不敢打听情况,关起门来,回到自己房里去,她时而坐在安乐椅上,时而捧着“祷告书”,时而在神龛前面跪下来。使她感到不幸和诧异的是,她觉得祈祷并不能平息她的激动心情。突然她的房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她那个包着头巾的老保姆普拉斯科维亚-萨维什娜在门槛上出现了,鉴于公爵的禁令,她几乎从来没有走进她的房间里去。
“玛申卡(玛丽亚的爱称),我到这里来和你在一起坐一会儿。”保姆说,“你看,在主的仆人面前点起公爵结婚的蜡烛,我的天使,这几支蜡烛是我带来的。”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啊,保姆,我多么高兴。”
“亲爱的,上帝是大慈大悲的。”保姆在神龛前面点起几支涂上一层金色的蜡烛,之后在门旁坐下来编织长袜子。公爵小姐玛丽亚拿起一本书来阅读。只是在听见步履声或者说话声时,公爵小姐才惊恐地、疑惑地看看保姆,而保姆却安抚地看看公爵小姐。这栋住宅的每个角落的人们都满怀着公爵小姐在自己房里体验到的那种情感,大家都被它控制住了。根据迷信思想,知道产妇痛苦的人越少,她遭受的痛苦也就越少,因此大家都极力地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谁也不谈这件事,除了在公爵家中起着支配作用的那种持重和谦恭的优良作风之外,在所有人的脸上可以看出一种共同的忧虑、心田的温和以及当时对一件不可思议的大事的认识。
女仆人居住的大房间里听不见笑声。侍者堂倌休息室里所有的人都坐着,默不作声,做好准备。仆人休息室点燃着松明和蜡烛,都没有就寝。老公爵跷着脚尖,脚后跟着地,在书斋里踱来踱去,派吉洪到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那里去问问:情况怎样?
“只要说一声:公爵吩咐你来问问:情况怎样?再回来告诉我说些什么话。”
“你禀告公爵:开始临盆了。”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意味深长地望望派来的仆人,说道。吉洪走去,并且禀告公爵。
“好。”公爵说了一声,随手关上房门,之后吉洪再也没有听见书斋里的一点声音。过了片刻,吉洪走进书斋,仿佛是来看管蜡烛的照明。吉洪看见公爵躺在长沙发上,他望望公爵,望望他心绪不安的面容,禁不住摇摇头,沉默无言地走到他近旁,吻了吻他的肩膀,他没有剔除烛花,也没有说一声为何目的而来,就走出去了。人世上至为庄严的奥秘之事在继续进行。薄暮过去了,黑夜来临了。对毋庸思议的事物的期待和心地温柔的感觉并没有迟钝,反而更为敏锐了。这天夜里谁也没有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