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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0世纪30年代的一个深夜，极冷。北风如滔天冰水，往家家户户的门缝里、瓦缝里灌。 燕春楼就要打烊了。这时，一个豪客临门——羊城著名的苟天正，听完了戏，来燕春楼，点了名菜金丝燕窝，特等品级别的。 那个年代，羊城的各大馆子，都做金丝燕窝，但卖得最好的要数燕春楼。 金丝，其实就是火腿上的瘦肉丝。羊城各大馆子，按惯例都用金华火腿。毕竟论火腿的名气，金华天下第一。民国十六年之前，燕春楼也不例外。那时，燕春楼的金丝燕窝并非羊城独步。 民国十六年的人日，羊城名人侯元挺携六七老友，兴之所至，来燕春楼起了一席，珍馐十八样，压席的是金丝燕窝。十七样菜都好办，只有金丝燕窝做不出来。为什么？因为金华火腿用完了。又是正月，又是深夜，很难买，可客人要得急。燕春楼的谭老板急得围着灶台打转。大厨们干搓着手。 大厨黄善先，呷着茶，慢悠悠说道：“有招。王厨官那条宣威火腿可用。”王厨官是云南人，过年探亲回来带了一条宣威火腿。大家也没其他的招，只有“李代桃僵”了。做完之后，端上席，大家都忐忑，在厨房晃来晃去。而黄善先，在闭着眼品茶。 没想到，一席菜，侯元挺只夸金丝燕窝，说它味道独特，羊城无双。与席者纷纷点头。从此，燕春楼得了个做金丝燕窝的秘方：燕窝与宣威火腿乃是绝配。全店上下，对师祖黄善先佩服不已。黄善先只说了一句：“做菜如和药，数种食材，君臣佐使，讲究的是配，能只看名气么？” 这天，苟天正来得不巧，宣威火腿已用完。要知道燕春楼的宣威火腿，是由店里一个驻云南宣威的伙计专门选购，再寄到羊城的。店里倒是有一碗现成的金丝燕窝，却是一等品，本来是外送到韩局长府上的。韩局长临时有事，派人告知：燕窝明天中午送过去。 原来，燕春楼的金丝燕窝分特等品和一等品。特等品必须用宣威火腿小腿至肘棒的瘦肉丝。而一等品，用的是宣威火腿其他部分的瘦肉丝。 谭老板傻了眼，他能说“没有原料做不成”吗？谭老板使眼色让伙计稳住苟少爷，一溜小跑到厨房。 这下，厨房像一碗水倒入油锅——炸开了。苟天正有一个绰号：顺毛狗。逆了他心意，他就要咬人。用金华火腿骗他，很难，因为他知道真货的味，而且燕春楼外送的金丝燕窝，他吃过不下五十回。 黄善先朝谭老板摆摆手，呷了口茶，一字一顿说道：“各位安静。我有秘方，加入韩府那碗做好的燕窝，味道是特等品的十倍。不过嘛，要提十倍的价——三十块大洋一碗。厨房清场，只留我的徒儿刘凤山打杂。” 此话一出，众人吃了一惊。 谭老板咬着嘴唇，说道：“善先老弟，燕春楼靠你了。” 他领着大伙到了燕春楼的大堂，对苟天正说：“羊城名厨黄善先知道少爷光临，采用清朝宫廷秘方，给少爷做一碗金丝燕窝，味道是特等品的十倍。由于食材异常珍贵，料理奇特，价格也是原来的十倍，三十块大洋。少爷赏光，小店只收二十块大洋的成本费。现在黄大厨和他徒弟正在厨房料理这道菜。厨房已清场，无人打扰。” 苟少爷听完，哈哈大笑：“黄善先倒挺知趣，献上一个秘方燕窝。他倒也精明哈，说的是怕人打扰，应该是怕被别人偷学秘方吧……” 厨房这时，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人影一动不动。刘凤山呆立着，两巴掌在流汗。就算有上等的宣威火腿的精华部分，要做出一碗远胜特等品的金丝燕窝谈何容易！更何况只有一碗已经做好的金丝燕窝，还是一等品。如何料理？唉，真是千难万难！ 黄善先闭目养神，足足一刻钟，才说了一句话：“凤山，大火烧起，蒸笼架起。”等火大旺，蒸笼冒气，黄善先把这碗金丝燕窝端端正正地放在蒸笼里。刘凤山一口气都不敢出，睁大眼睛。 黄善先合上笼盖，又闭目养神起来。间或呷口茶，也是闭着眼。不知道过了多久，寂静之中，清亮的十二声钟响从大堂传来。这钟声把刘凤山的耳朵撞得生疼。黄善先依然闭着眼，呷了口茶，轻声道：“凤山，燕窝上桌。” 刘凤山头脑发麻，端着燕窝颤颤巍巍往外走。待他走到大堂，众人的眼神都聚盯在他的双手上。他定住狂跳的心，把燕窝端到苟天正面前，揭开盖。顿时热气腾腾，一道浓郁的奇香四溢开来。大厨们眼睛溜圆，瞳孔如同图钉钉着苟天正。 苟天正接过燕窝，仔细瞧了瞧，轻吸了一口，众人胸口一紧：苟天正不是善茬，又是二十块大洋的价，要是没有十倍的味，可就难拿话来说了。苟天正面无表情，仿佛如和尚入定，闭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嘴角露出笑意，轻轻地舒了口气。众人额头的汗止住了。苟天正又轻抿了一口，许久，喉结动了一下，然后咧着嘴笑了……众人紧绷的胸口，终于松了下来。 刘凤山赶紧跑到厨房，向黄善先报喜。黄善先闭着眼睛，微微一笑。 苟天正非常满意这碗燕窝。他说：“这是此生吃到的最美味的燕窝。”三十块大洋一块不少，还多赏了十块大洋。 后来，大伙有一次趁着喝酒的兴头向黄善先讨教这宫廷秘方。他笑而不言，只是用手指蘸着酒，写下二字：心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