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查了几种版本的字词典,归纳起来,对“咥”有两种读音和解释:一读音xi(戏),为大笑的样子;二读音die(咥),为咬、啮的形状。而秦人所谓的“咥”,既不是前者,也不全是后者,应是将二者结合起来,形成了一种吃时耐人寻味的感觉和情景。再从“咥”字的字面结构看,吃至极致为咥,也是秦人的口语,是关中方言出境率非常高的一个字,我们常说的“咥馍”“咥面”“咥饭”等,就是这个“咥”字。 “咥”是农耕文明的产物,是秦人生活习惯在农村普遍而又集中的体现,尤其农忙时节,繁重的体力劳动需要人们以大量的食物来补充体能,这时候,土墙根、槐树下、石碾旁、大门口、屋檐底下,三五一堆,或蹲或站,有的拿一根生葱就蒸馍,有的拿一片锅盔夹辣子,有的端一碗燃面,随即大口大口地咥开了,他们咥出了那种本能的满足、欢快和幸福! 长时间以来,有人认为“咥”是一种不文明、不规范的现象,甚或把它看作是野蛮与粗放的变现,我以为这是对文明的误判和对风土人情的漠视。文明应是多样的,文化本身也应该是多元化的。秦风秦韵是秦人数千年来饮食、娱乐等文化生活的积淀,它的高亢、激昂、厚重是其他文化无法比拟的。“咥”,尽管是一种吃的方式,它和秦人“吼”秦腔一样,其中所表现出来的正是秦人与生俱来的豪情、奔放与粗犷,一老碗刚从锅里捞出的油泼面,一筷子一筷子地挑起来,又长又筋道,咥进肚子实在美;一大碗香喷喷、热气腾腾的羊肉泡,细嚼慢咽地咥进肚里,大半天回味悠长;一个又香又爨、肥而不腻,看着就嘴馋的肉夹馍,咬一口那香得实在没法说。 六七十年代,哪能谈起咥?我的家乡原是渭河以北有着20几万人口的小县城,虽然一马平川,土地肥沃,渠井双灌,被誉为关中的“白菜心”,是陕西乃至西北的“产粮大县”,五十年代末粮食过“纲要”,六七十年代相继又跨“黄河”、过“长江”。但一年农民夏秋两料打下的粮食,近乎一大半给国家交了公购粮,剩下的却不足一家人的基本口粮,大家只能勒紧腰带过日子。这还不说,四方周围的人瞅准了这个“白菜心”,不断涌来剥空侵吃,邻近灞桥、豁口的人推着地轱辘车来以物换粮;长安、蓝田的人骑着自行车来买粮,就连五六十里以外三原、蒲城北塬上的人也赶着毛驴来托粮,大家每天只能咥的是小麦和玉米面做的“两搅馍”,甚或咥的是用麸皮和黑面做的黑面坨坨。 我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人,经历了恓惶日子的吃喝,没啥咥,就咥父辈们用玉米秆或玉米芯打碎磨成的淀粉和给地里当作肥料上的油渣,咥到肚里那个难受劲就甭提。秋收后,我曾跟着父亲拿着铁锨去田埂或渠岸边寻找老鼠洞挖,挖出老鼠啃过后藏在洞里那一粒粒豁豁牙牙的玉米,盛满大半口袋粮食(1口袋约120市斤)。回家后经母亲淘洗干净磨成面粉或糁子吃。那时不像现在还讲什么鼠疫,能吃不能吃的,只要咥到肚里不觉饿就行了。 说来也不是“砸呱”谁,在那个肚子整日饿得心慌的年代,有人被迫做出了违反道德良心的事,往往会让人感到咥的背后有种心酸和同情。我村有个叫许二娃的人,好多天没咥过一顿饱饭了,那天,村里正好来了个卖柿子的人,担了两筐红彤彤、亮晶晶的火晶柿子,惹人嘴馋。此人在街上吆喝一阵后,把筐子放在街边。二娃来到跟前,嘴里直流口水,他蹲下后,手塞进筐里拿出个柿子往嘴里一塞“呼喽”咽了下去。那人忙喊:“你咋?”“别怕,吃一个柿子付一个钱,不就行了。”二娃不紧不慢地说,“我不离地皮,吃完后你在地上数柿巴,有多少柿巴我付多少钱。”还未等那人给话,他又从筐里取出个柿子一口咽进了肚里,还把柿巴放在一旁让那人瞧。只见他顺着筐里取得快咥得快,柿巴原地放在那里。这时,就在不少人来要买柿子的当当,趁那人不注意,他做起了手脚。把地上吃过的柿巴用右脚鞋底一沾,再用左脚鞋底一沾,左右脚轮换着变法子,不少的柿巴沾到了他的两个脚底。他的肚子咥得胀鼓鼓时,才和卖柿人按约定结了账。如今年愈七旬的二娃,每当我和他谝起此事,他羞愧不已:“那年头谁愿意有头发装秃子,不由人啊!” 邻村还有一对“双生子”,老大叫张民,老二叫张权,两人个头、长相、穿着一样,听说话声调也难分清是谁,只有父母才能分辨清楚。在那个咥不饱的年代,兄弟俩常去外村讨饭。有一天吃早饭时,村里来了个卖豆腐的人,挑着两筐豆腐边走边喊:“卖豆腐,刚出锅的热豆腐。”张老大来到跟前,一看热气腾腾的豆腐,放出了狂言:“打个输赢咋向,我一次能咥完你一筐豆腐,信不?”卖豆腐的人一看他的长相不咋样,心想你能有多大的肚子,竟敢胡吹冒撂,反将了一句:“若能咥完我一筐豆腐,另一筐送你。咥不完咋办?”张老大心里有数,毫不示弱:“咥不完了,我加倍付钱。”卖豆腐人拿出刀子,一块块切好。张老大就地坐下,狼吞虎咽地咥了起来。吃过筐里一半豆腐,他就觉得肚子撑不住了,提着裤带说,让我回家去上厕所。他回到家将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同胞弟老二叫来,又大口大口地咥了起来,不大一会儿,就把那剩下的半筐豆腐咥完了。卖豆腐的人瞪大了眼。老二还按照哥哥老大的叮咛,耍了个大气,另一筐豆腐干脆不要了。 80年代初,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村民的积极性越来越高,粮食产量节节往上冒,到了1994年,全县20万亩良田,实现了“吨粮县”。咥的没麻达了。你看,农村一个个小伙子,四愣头,浑腔子,壮身子,能咥能干。像刘铁锤这样的小伙子,干起活来如同套在大车辕上的马驹子。天麻麻亮,他就从炕上起来,眼一揉脸一抹,上地前先去灶房摸两个冰馍,再拿上一根生葱,然后掮着铁锨出了门,边走边咥,唱唱呱呱,三锤两绑子就把两个馍咥进了肚里。干完活回家,早饭一老碗红豆苞谷糁就咸菜,还要再咥个热馍夹上油泼辣子,又急匆匆下地去了。到了中午饭,美美再咥两大碗燃面,肚子还觉得松松的。黑了收工回来,一个锅盔切四块,至少咥两块,就打呼噜睡着了。第二天照样如此。每到夏秋收种,他家四口人六亩责任田,比其他户都收得快,种得早。家里农活干完后,他叫上媳妇一块去外村赶场子挣钱哩! 这么多年,农民科学种田,农村实现了机械化,大伙不再像以前出蛮力干农活咥得那么多了。如今日子越来越好,人们口头细了,咥的标准变了,讲的是生活的质量,图的是一日三餐要咥得营养和健康,说什么早餐要好,午餐要饱,晚餐要少,少咥大肉、油脂类,多咥蔬菜和瓜果。一日三餐不吃重样饭。不只做咱北方的饭菜吃,还要学着做南方的饭菜。你能说咱老百姓不会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