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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18年（730年）。秋景如春。从长安城往其西南百余里，马走车轮不暂闲，重峦叠翠之间游人如过江之鲫，临近终南山渐可见各处庙宇道观和酒肆旅舍。碰上秋雨绵绵的日子，苍苍横翠微，空烟迷雨色，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这景象端的堪比江南秀色。找一处高垒，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觅一处幽谷，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文人如梭，侠客云集，仕女婀娜娉婷于廊前竹苑，羽客仙踪飘飘于松峰石涧。草迎金埒马，花伴玉楼人；宫苑傍山明，云林带天碧；修竹挼蓝梅山耸翠红尘紫陌斜阳暮草，这时候的终南，好像把天底下每一种景每一种身份每一种情绪都拧在一起，高官、贵族、骚客、迁人、商贾、走卒、佛陀、道士、女人、西域人和所有流浪汉，其中意气风发者怀才不遇者羁旅苦归者蝇营狗苟者访道寻仙者，无一不有，无一不足。刚过而立之年盛名未起的李白，也踌躇满志地混迹在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之中。
只是这世人艳羡追逐的终南捷径，这万国来朝的繁华都城，从一开始就不待见李白。老天爷根本没打算让他做管晏，只给了他做酒徒和诗人的命。 身高七尺，心雄万夫，十五好剑术，三十成文章，笔参造化，学究天人。这样的李白，踽踽独行于终南和长安，怀里揣着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诗文，遍干诸侯历抵卿相，却始终得不到阶前盈尺之地，得不到扬眉吐气激昂青云的机遇。长安和李白之间隔的何止一道天堑。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赤鸡白雉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的李白，“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李白，“银鞍白马度春风”“笑入胡姬酒肆中”的李白，和那个流连市井仍要穿戴齐整“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的李白，毫无违和感的集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江湖拓客。 三年后的一个秋夜，雨还是那夜的雨，终南还是那样的终南，玉真别馆的高客们看到了那个潇洒转身的背影。一无所得的李白暂别了长安。这一别，“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这一别“美人如花在云端”“天长路远魂飞哭”； 这一别“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这一别“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一别“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一别的李白，绽放了生命中多少厚积薄发的光芒。 长安在该想起李白的时候终于又想起。天宝元年，又是秋天，行云本无踪的玉真别馆的女主人想念到李白，玉楼宴罢醉和春的唐明皇忽然也想念到李白，预备了五花马的元丹丘和预备了金龟的贺知章，预备了青牛白马七香车的长安哟，故人重来，你们准备了多少不眠的酒家？ 天宝元年（742年）。秋景如春。长安城的五候七贵们和所有斗鸡徒捣衣女酒肆老板一起做了件名传千秋的大事，虽然他们需要跟在皇家车队的后面和两侧，但丝毫不会影响他们翘首观瞻那位谪仙人的风采。长安的稚子都知道，那个李白，又来了。 这一次还是三年期限，已过不惑之年的李白仍是那只大鹏“激三千而崛起，向九万而迅征”，仍是那个侠客“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也仍是酒徒，身份高贵的酒徒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长安何其有幸，“不同珠履三千客，别欲论交一片心”仙风道骨神游八级的李白自此把一片凡心交给了长安。皇室宗亲业界名流，会舞剑的会弹琴的会画画的会写字的会种花的会砍柴的，一夜间都成了李十二的朋友，成了这场史无前例的盛会的见证人。这段短暂而快意的日子，最有幸的自然还是诗和酒，举一场豪饮为例：太子宾客贺知章老到连自己都不知活了多少年，却甘愿服醉“眼花落井水底眠”；沉稳儒雅的汝阳王李琎放浪了形骸“恨不移封向酒泉”；左丞相李适之再不顾朝堂威仪“饮如长鲸吸百川”；丰神俊朗冠绝全唐的崔宗之倒是还端着“举觞白眼望青天”；进士及第却劣如顽童的苏晋喜欢耍小心眼儿“醉里往往爱逃禅”；至于擅写神仙字的张旭，总不肯负了“张颠”之威名，“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最无忌无惧的当是布衣焦遂“高谈雄辩惊四筵”。一斗诗百篇的李白是这场盛宴的主持，“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李白的醉眼里仿佛看到了将来，多多少少让这场浩大的饮宴蒙上了一层阴霾。面子上款款深情的长安 ，并无多少真心待他。“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也许只有等到席尽人散，花间月下的李白才是真正的李白。 长安的光风霁月再一次以流星的速度从李白的慧眼里淡去。和总会在最耀眼的时候被最重要的人想起的那些歌待诏舞待诏棋待诏蹴鞠待诏斗鸡待诏一样，李白这个翰林诗待诏参与了盛宫这段时期许多的表演大会。直至华清宫的那场巅峰献艺，臃肿华丽的杨贵妃像看糖人那样看着李白，一曲“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再一曲“名花倾国两相娱，常得君王带笑看”，再一曲“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华清宫里一时间莲步摇摇笑语盈盈春光无限。这是李白给长安城主李三郎最可心的礼物，这件大礼直接换来了和诗酒一样盛名传世的“赐金放还”。既是“寒苦不忍言”“肠断弦亦绝”，既是“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又既是早做了准备“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你便去吧。 算算日子，给自己的三年期约也快到了。“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的贺监，走了；“明星玉女备洒扫，麻姑搔背指爪轻”的元丹丘在蓬莱骑鹤等着；还有清夜置酒罢琴惆怅的杜甫在洛阳苦苦候着；还有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十里桃花万家酒店的汪伦，还有庐山天门山凤凰台黄鹤楼楼兰国夜郎国，都应该去看看了。那就，走吧。 今夜，长安一片月。 来年，再侧身西望。 这样的李白配这样的长安才最合适。长安，少了许多不和时宜的嗟叹；而文学，多了颗灿烂的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