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睡眠”行动
应该说,当刘川从前往成都的队伍中被突然换下,临时受命于这场古怪“睡眠”的一刻,才是整个故事的真正开端。前面关于刘川老爸的骨灰安葬、刘川辞职,以及庞建东和他女朋友季文竹等等人物事件的铺陈,最多只能算一阵零锣碎鼓的垫常这一天晚上在天河监狱的这间会议室里,那位东照来的景科长花了大约四十分钟的时间,向刘川,也向司机老杨和那两位武警,详细交待了行动的细节和各种注意事项。之后他们又对着交通地图和科长老钟一起,进一步确认了行车的路线和联络的方法。最后,无论是林处长还是监狱长,全都一再严辞强调,此次“睡眠”行动必须严格保密,参与任务的每一个人,无论事前事后,都要守口如瓶,如有半点泄露,都将受到纪律的惩罚。至于为什么要把这个金库大劫案的要犯设局放掉,领导们谁也没说。当然,刘川们谁也没问。从刘川走进公安大学那一天起就被反复灌输的规矩当中,不该问的不问,是最基本的一条。
至于,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刘川来完成这个任务,这个“睡眠者”开始似乎选择过庞建东,后来突然换下庞建东,匆匆换上了刘川,这当中的原委,我以后再说。
会议室里的秘密会议结束后,刘川又在老钟的主持下,和两名武警,特别是其中那位将要与他一同执行放人任务的山东大汉,彼此熟悉了一番。除了熟悉两位同行的武警之外,还要熟悉一下武警们的微型冲锋枪,刘川在公大多次上过射击训练课,对各种枪械并不陌生。
接下来,大家一起走出会议室,各自分头准备去了。老杨要再一次检查车辆,刘川要帮同行的老民警冯瑞龙一起完成罪犯单成功的提押程序。提押一名犯人和提押一百一十八名犯人的程序完全一样,依然是刚刚做过的那一套工作,除了犯人的晚饭已经开过之外,搜身、搜行李、发还被扣物品、核对暂存钱物、放茅、戴械具等等,一样不少。地点还是在刚刚挤满了一百多川籍犯人的大筒道里。和两个小时以前相比,这时的大筒道显得空空荡荡。
罪犯被监区民警押过来的时候,刘川特别留意了他的相貌,他说不清那张面孔上的表情算是冷酷还是慈祥。从收押档案上看,犯人只有四十八岁,但脸上的神情却已有了老年人的征象。他个子不高,体格不壮,眼神镇定,不卑不亢。动作略显迟缓,语速不慌不忙,冯瑞龙问什么答什么,既不犹豫,也无赘言,那份沉稳老练,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刘川看他,他也看刘川,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去。犯人是不会盯着管教对视的,不会找这份不自在。但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刘川还是感受到了。也许,刘川想,犯人已经知道,几个小时之后,他将在他面前这个看上去还像个年轻学生的警察手里,逃之夭夭。
晚上十点二十五分,犯人单成功被带出了遣送科的楼门。按常规,被判十五年以上的罪犯除手铐之外还要戴上脚镣,但这次,没给他戴上。押出楼门前监区,民警不知内幕地提醒了一句:“不戴镣啦?”问得刘川一愣,还是冯瑞龙上来,老到地答了一句:“上车戴,上车把他锁在座上。”才算遮掩过去。
刘川押着犯人向广场走去,广场上的探照灯早已熄灭。月光下一辆孤零零的囚车刚刚发动,这辆由依维柯改装的囚车顶部,红蓝闪烁的警灯照亮了周围有限的空间。司机老杨的面色在警灯的旋转中略显紧张,默默地看着他们一行由远而近。
罪犯押至车前,两位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已就位于囚车两端。在司机老杨上车之后,冯瑞龙喝令犯人蹲下,刘川和两位高大的武警立于犯人身后,目视着蹲在下面的那个瘦削的脊背,听着冯瑞龙出发前对押犯做出的例行训令。那训令声在空旷的操场上显得过于单薄,似乎只在人们的耳鼓里稍稍掠过,便被黑暗无边的夜空尽行吸走。
“根据监狱局的命令,现在将你押往东照监狱继续服刑,从现在开始,进入非常时期。现在,我宣布几条纪律……”囚车在晚上十点三十分准时穿过监区与外墙之间的隔离地带,驶出了天河监狱的最后一道大门。车前的大灯照亮了前方的土路,把土路的坑洼不平显现得阴影毕露。穿过这条半里长的土路他们不再颠簸,悄无声息地从一片居民新区的边缘缓缓驶过,当囚车开上一条开阔的大道之后,车上的气氛和发动机的声音才一齐平稳。但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连平时一向话多的冯瑞龙也只是目视窗外,保持着严肃的沉默。
他们乘坐的这种中型囚车,均由依维柯中旅改装而成。除了用铁栏封锁车窗,车厢内部也加了铁栏隔断。犯人独自坐于隔栏后面,手上加铐,一只脚还用铁链与座椅相连,纵有上天入地的身手,看上去恐也插翅难逃。更有刘川和冯瑞龙坐在隔栏这边,轮流面向后座,监视着犯人的一举一动。两名武警也不轻闲,各守一个车窗,一个对内盯住罪犯,一个向外观望沿途路况。
囚车启程后先由刘川值班,他在监视的同时,不禁好奇地端详着犯人的脸面。那张脸被窗外的月光勾勒得阴影凸现,那些起伏的阴影究竟潜伏着多少复杂的经历,多少复杂的故事,一时难以言传。
车子开出北京地界的时间比预计的早了十八分钟,但于计划的进程并无大碍。刘川听到冯瑞龙好几次用手机向“家里”报告他们途中的位置,用一些心照不宣的隐语,表示路上一切正常。夜里两点五十分左右,车子提前从公路一侧的“紫荆关”的路标下快速驶过,一分钟后,一位武警战士突然抱着枪从座位上歪倒下来。
前面坐着的人纷纷惊起察看,刘川听到老冯在喊:“怎么了!怎么了!”听到另一位武警用一口纯粹的山东腔呼叫他的伙伴:“小赵!小赵!”刘川在冯瑞龙背后俯身看到,那位姓赵的武警双目半闭,一脸痛苦,口中发出阵阵呻吟。
老冯说:“会不会是晕车呀,快给他点水喝。”
刘川赶快找来一瓶矿泉水,水刚喝进武警的嘴里,就被他连咳带呛地喷了出来。冯瑞龙先是喊了一声:“哎呀,他脸色不对呀!”又喊:“老杨,先停一下车。”
刘川没有关注武警的“病情”,他侧目观察了一下被锁在后面的犯人。犯人的脸微微抬起,目光阴沉地向这边关注。老冯直起身来,对犯人喝道:“看什么!低头!”犯人面无表情,把头低了。老冯对山东武警说:“咱们把他扶下去,让他透透风。”
囚车在寂静的公路边上停下,四周是漆黑如墨的旷野。刘川被命令留在车上看着犯人,而冯瑞龙、山东人,连同先下车的司机老杨,一起把那个“昏厥”的武警抬下车子。他们在车下逗留了一会儿,嘀嘀咕咕地又议论了一阵“病情”,还给那个战士做了一阵人工呼吸。然后,冯瑞龙就在车下,在离敞开的车门很近的地方,用车上的犯人肯定能隐约听到的声音,向“家里”做了请示。
请示的内容大约是:一名押解战士突发急病,现已陷入昏迷,脉搏似有似无,情势非常危急。从冯瑞龙对着手机频频应声的口气中,车上车下的人都能听出,监狱领导的指示是:救人要紧。于是,刘川看到,冯瑞龙很快挂掉电话,和山东汉子一起,把他的战友复又抬上车子,然后和司机老杨小声商量了几句,车子重新开动起来。
一切按预定的计划,极其逼真地进行。三时二十五分,司机老杨把车子开到路边的一个小村的边上。那小村坐落在一片坡地的顶端,坡下是成片的树林。小村的边上,有几间平房,门口堆了些农机农具,看上去确实像是个简陋破败的修理厂。这里找不到任何路牌标志,但刘川心里明白,这就是计划中他们要落脚的那个灵堡村,这片直通树林的狭窄斜坡,就是车上那厮的放生之地!
他们押着犯人下了囚车,冯瑞龙再三催促:“动作快点!”也不知是催犯人还是催刘川。在一连串的催促声中,刘川佯做匆忙,故意把脚镣遗忘在车上,犯人的行李也留在了车上。他把犯人双手反铐过来,押下车子。这时他看到,这个所谓的修理厂不过是几间废弃不用的平房,大门四开,杂物零乱,找不到一个人影,看不到一丝灯光。
下车之后,冯瑞龙把武警小赵的枪交给了刘川,然后当着犯人的面对刘川和那位山东小伙说道:“你们留下来押犯人,我带小赵去涿州找医院,这儿离涿州近。监狱马上就会派车过来找你们,他们也会通知附近的公安机关,可能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你们,小刘你把手机开着。”说完,冯瑞龙又冲反铐双手蹲在地上的犯人警告了两句,然后匆匆上车,车开走了。
囚车的声音在浓夜覆盖的公路上很快消失,整个坡地立刻沉入寂静。刘川看一眼身边的山东武警,说了句:“咱们把犯人押到屋里去。”武警心照不宣地点头。
刘川喝令犯人:“站起来。”
犯人站起来了,同时应了一声:“是。”
刘川命令:“进屋。”
犯人向最近的一间房子走去,快进门时,突然站住,说了句:“报告,犯人单成功求茅。”
刘川问:“大茅小茅?”
“大茅。”
这是计划中早已既定的情节,至此都在按部就班地发生。刘川和山东武警一起,押着犯人绕过房屋,走到了房后坡地的边缘。站在这里朝下望去,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漫坡,漫坡向下延伸到尽头,被一片黑黝黝的树林接祝坡地的左侧,连着这几间小平房的,是一片稀疏不整的村落,夜深人静的时刻,光烛俱灭,鸡犬无声。
刘川知道此处就是犯人脱身亡命的地方,心头不禁怦怦乱跳,他的紧张似乎超过了要跑的犯人。他掏出钥匙,钥匙微微抖着,捅了两次才捅开了犯人的手铐,他没想到犯人会在刚刚褪下手铐的刹那,就毫不犹豫地将他猛力一推,然后脱兔般连蹿带跳地向坡下逃去。刘川被推得趔趄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追了两步,随后便代之以虚张声势地高声喊叫:“站住!站住!”
武警战士也用山东腔吼了起来:“站住!站住!开枪啦!”
刘川真的开枪了,“啪啪啪!啪啪啪!”打出两串连射。这是刘川第一次使用这种新型的微冲,枪的后坐力比他想象的要大,但枪的响声,却不如他预想的那样清脆,哪怕是在这样夜深人静的荒野,听上去也还是沉闷得让人心慌。
武警战士也随即开了枪,枪是朝天开的,而这时逃犯的身影刚刚淹没于凝止的夜幕和摇动的树林。枪响之后万籁俱寂,只有他们自己的耳朵里,还依稀残留着枪声的回响。
那片黑黝黝的树林似乎也安静下来,风在那一刻莫名其妙地停了。刘川和山东战士呆呆地站在坡顶,半天谁也没有出声,似乎都在倾听林中的动静,揣测犯人逃逸的方向……树林里没有动静。
刘川的视线渐渐抬起,他这才发觉,今夜的天空无星无月,但他的脸颊和发梢却略挂了一丝星月的凉意,脑子里空空如也。
他也许在想,这是自己身为一名人民警察,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很不英勇,很不壮烈。他退役前的最后一战,是放跑一个杀人越货的通天要犯!
完成任务之后,他们原路回到北京。回到北京之后发生的一切,让刘川哭笑不得。
首先,罪犯逃逸事件在天河监狱的每个角落风一样地传开,每个人见到刘川脸上都不自然。庞建东和小珂等一班年轻的同事都悄悄地问他:“怎么回事啊,你怎么没看住呀?”刘川因为被告诫过要严守秘密,所以对一切关切的询问只能以沉默或者懊悔的表情加以搪塞。
他只对小珂多解释了一句:“犯人要大便,我就把铐子摘了,我们两条枪,没想到这家伙敢跑。”
小珂说:“笨!”
小珂的口头语就是这个字:笨!
刘川低头,不多说话,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