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下部)(34)
时间:2011-04-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巴金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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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梅,我写瑞珏,我写鸣凤、我心里充满着同情和悲愤。我还要说我那时候有着更多的憎恨。后来在《春》里面我写淑英,淑贞,蕙和芸,我也有着这同样的心情。我深自庆幸我把自己的感情放进了我的小说里面,我代那许多做了不必要的牺牲品的女人叫出了一声:“冤枉!”
我的这心情别人或许不能了解,但是你一定明白。我还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的时候,在我姐姐的房里我找到了一本《烈女传》。是插图本,下栏有图,上栏是字。小孩子最喜欢图画书。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图画很细致,上面尽是些美丽的古装女子。但是她们总带着忧愁、悲哀的面容。有的用刀砍断自己的手,有的投身在烈火中,有的在汪洋的水上浮沉,有的拿宝剑割自己的头颈。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在高楼上投缳自荆都是些可怕的故事!为什么这些命运专落在女人身上?我不明白!我问姐姐,她们说这是《烈女传》。我依旧不明白。我再三追问。她们的回答是:女人的榜样!我还是不明白。我一有机会便拿了书去求母亲给我讲解。毕竟是母亲知道的事情多。她告诉我:那是一个寡妇,因为一个陌生的男子拉了她的手,她便当着那个人把自己这只手砍下来。这是一个王妃,宫里起了火灾,但是陪伴她的人没有来,她不能够一个人走出宫去,便甘心烧死在宫中。那边是一个孝女,她把自己的身子沉在水里,只为了去找寻父亲的遗体(母亲还告诉我许多许多可怕的事情,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听母亲的口气她似乎羡慕那些女人的命运。但是我却感到不平地疑惑起来。为什么女人就应该为了那些可笑的封建道德和陈腐观念忍受种种的痛苦,而且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什么那一本充满血腥味的《烈女传》就应该被看作女人的榜样?我那孩子的心不能够相信书本上的话和母亲的话,虽然后来一些事实证明出来那些话也有“道理”。我始终是一个倔强的孩子。我不能够相信那个充满血腥味的“道理”。纵然我的母亲、父亲、祖父和别的许许多多的人都拥护它,我也要起来反抗。我还记得一个堂妹的不幸的遭遇。她的父母不许她读书,却强迫她缠脚。我常常听见那个八九岁女孩的悲惨的哭声,那时我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年,而且已经看见几个比我年长的同辈少女怎样在旧礼教的束缚下憔悴地消磨日子了。
我的悲愤太大了。我不能忍受那些不公道的事情。我常常被逼迫着目睹一些可爱的生命怎样任人摧残以至临到那悲惨的结局。那个时候我的心因爱怜而苦恼,同时又充满了恶毒的诅咒。我有过觉慧在梅的灵前所起的那种感情。我甚至说过觉慧在他哥哥面前说的话:“让他们来做一次牺牲品吧。”
我不忍掘开我的回忆的坟墓,“那里面不知道埋葬了若干令人伤心断肠的痛史!”我的积愤,我对于不合理的制度的积愤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倾吐出来。我写了《家》,我倘使真把这本小说作为武器,我也是有权利的。
希望的火花有时也微微地照亮了我们家庭里的暗夜。琴出现了。不,这只能说是琴的影子。便是琴,也不能算是健全的女性。何况我们所看见的只是琴的影子。我们自然不能够存着奢望。我知道我们那样的家庭里根本就产生不出一个健全的性格。但是那个人,她本来也可以成为一个张蕴华(琴的全名),她或许还有更大的成就。然而环境薄待了她,使她重落在陈旧的观念里,任她那一点点的锋芒被时间磨洗干净。到后来,一个类似惜春(《红楼梦》里的人物)的那样的结局就像一个狭的笼似地把她永远关在里面了。
如果你愿意说这是罪孽,那么你应该明白这是谁的罪过。什么东西害了你,也就是什么东西害了她。你们两个原都是有着光明的前途的人。
然而我依旧寄了一线的希望在琴的身上。也许真如琴所说,另一个女性许倩如比她“强得多”。但是在《家》里面我们却只看见影子的晃动,她(许倩如)并没有把脸完全露出来。
我只愿琴将来不使我们失望。在《家》中我已经看见希望的火花了。
——难道因为几千年来这条路上就浸饱了女人的血泪,所以现在和将来的女人还要继续在那里断送她们的青春,流尽她们的眼泪,呕尽她们的心血吗?
——难道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吗?
——牺牲,这样的牺牲究竟给谁带来了幸福呢?
琴已经发出这样的疑问了。她不平地叫起来。她的呼声得到了她同代的姊妹们的响应。
关于《家》我已经写了这许多话。这样地反复剖白,也许可以解除你和别的许多人对这部作品的误解。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家》我已经读过了五遍。这次我重读我五六年前写成的小说,我还有耐心把它从头到尾修改了一次。我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想笑,我又想哭,我有悲愤,我也有喜悦。但是我现在才知道一件事情:青春毕竟是美丽的东西。
不错,我会牢牢记住:青春是美丽的东西。那么就让它作为我的鼓舞的泉源吧。
巴金1937年2月
-返回目录-附录三 和读者谈《家》
有许多小说家喜欢把要对读者讲的话完全放在作品里面,但也有一些人愿意在作品以外发表意见。我大概属于后者。在我的每一部长篇小说或短篇小说集中都有我自己写的“序”或“跋”。有些偏爱我的读者并不讨厌我的唠叨。有些关心小说中人物的命运的人甚至好心地写信来探询他们的下落。就拿这部我在二十六年前写的《家》来说吧,今天还有读者来信要我介绍他们跟书中人通信,他们要知道书中人能够活到现在,看见新中国的光明才放心。二十六年来读者们常常来信指出书中的觉慧就是作者,我反复解释都没有用,昨天我还接到这样的来信。主要的原因是读者们希望这个人活在他们中间,跟他们同享今天的幸福。
读者的好心使我感动,但也使我痛苦。我并不为觉慧惋惜,我知道有多少“觉慧”活到现在,而且热情地为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工作。然而觉新不能见到今天的阳光,不能使他的年轻的生命发出一点点光和热,却是一件使我非常痛心的事。觉新不仅是书中人,他还是一个真实的人,他就是我的大哥。二十六年前我在上海写《家》,刚写到第六章,报告他自杀的电报就来了。你可以想象到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完这本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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