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刘川一早就起床出门,他没去医院,也没去公司,他打电话约了景科长,说有急事需要立即见面。景科长显然听出他的口气不同以往,于是让他马上到公安局招待所来。
那天在公安局招待所刘川没对景科长说起季文竹来,他只强调了芸姐的无耻纠缠。他在见到景科长之前就已下定决心,这个差事坚决不再干了。但正如所料,见面后景科长果然老生常谈,又是一通哄劝:我们领导的意见,还是希望你能再坚持几天,我们估计那家伙很快就有动作。那老板娘不管怎么缠你,毕竟是个女的,又不能强*你,你不理她,她有何招法?应付应付也就过去了,按说不难。
刘川没被说服,他顶嘴说:“怎么应付啊,你要觉得不难你怎么不去试试,那女的多讨厌啊!你怎么不去试试?”
景科长冷静地看他,不说话了。刘川也不说话了。
最后,景科长到其他房间又给林处长打电话去了,又请示了半天才回到屋内,他对刘川说:“这样吧,你今天再去最后一次,你等那女的到后院去以后,就跟进去找她。你直接推门进她的屋子,听明白了吗,直接进她的屋子,你跟她提出辞职。进去以后,如果你能看到单成功,如果你真的能看到他的话,你就这样……”从景科长那里出来,刘川开车去了法院。
从见景科长之前,王律师的电话就不停地打进他的手机,这天上午他和王律师还有公司的另外两位高层经理,在法院的一间会谈室里,和一位法官及两位银行干部谈了整整两个小时,谈得彼此口干舌燥,谈得双方焦头烂额。但整个上午刘川始终形聚神散,虽然他一直听着他们互相交涉争论,虽然他知道这是万和公司,是他父亲留下的这份家族产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但不知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坐下来就感到心神不宁,心力交瘁。
中午散了会,从会谈室出来,公司的两位干部建议刘川马上回公司去,召集各单位各部门的负责人开个紧急会议,尽快安定人心。刘川先是点头说好,继而又一通摇头,改口说等明天吧,明天我一早就来,你们今天可以先把会议时间通知下去。
接下来大家就在法院门口,就在路边,商量了明天这会怎么开法,刘川都需要讲些什么,然后各上各车做鸟兽散。刘川奔东,把车开得疯了似的,没用二十分钟就挤进了拥堵不堪的京顺路,在京顺路上蠕行了将近一小时后,刘川的沃尔沃拐进了一条曲折的小路。这条小路他几天以前曾经走过,几天前他沿着这条路送季文竹和她的一只皮箱进驻剧组。
刘川赶到剧组时季文竹正在驻地旁边的一片树林里拍戏,如果仅从她的服装发饰揣摩,刘川也搞不懂他们演的究竟是民国还是晚清,总之是一副窈窕淑女的扮相,正与一个油头粉面的小生激烈争执。这段戏的末尾是季文竹的一席痛斥,言辞铿锵掷地有声:“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正人君子,我现在才明白你是一肚子男盗女娼!”随着话音将落,她在那个小生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掌。
那一掌抽得很响,不知是真抽还是另出的音效。那啪的一声仿佛抽在刘川的脸上,让刘川不由自主悚然一抖。那一掌之后戏终人散,群众演员和工作人员都帮着卸灯收拾机器,乱哄哄地向下一个场景转移。刘川似乎半天才从那一掌当中缓过神来,才猛省似的上去拉着季文竹解释昨晚的事情。可季文竹似乎对他不分场合当着剧组众人的面说那些烂事,感到有伤面子,她粗暴地让刘川走开,表示不想听他解释。刘川还想解释但时间已不允许,季文竹已在制片主任的催促下随着大队人马上了汽车。那几辆汽车先后发动绝尘而去,把刘川和一帮围观的农民一同留在了这块弃满垃圾的野地。
农民们也散了。
刘川还愣在原地,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按照景科长的要求,这天晚上刘川无论心情怎样,都必须最后一次,再到美丽屋去!
刘川故意晚去了三个小时,他是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才姗姗而至。到以后他没有在厅房里找到芸姐,问服务员,才知芸姐昨天被他用力一甩,撞破了额头,今天一直没有出来,大概现在还在后院休息。
刘川二话没说,直奔后院来了。
他穿过包房外的走廊,拉开通往后院的小门,再穿过一条黑黝黝的过道,就到了垃圾场似的后院。后院的小屋里,有一扇窗子亮着灯光,这是刘川第一次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小院里,见到象征人气的灯光。那灯光荧荧豆豆,一点点大小,犹如坟中的鬼火,惨惨戚戚。刘川脚步放慢,心跳加速,胸口紧张得快要喘不出气来。他为了与单成功的一嘲邂逅”,已在无聊中煎熬了两周,但不知为什么,刘川竟然希望,当他推门进去的时候,最好只有芸姐一人在屋。然后他就按照预先想好的词句,宣布他的辞职决定,然后要回押金,然后扬首而去,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他在这个案件上的任务,也就到此为止。
押金是景科长要求他一定开口索要的,否则辞职不干了还要去找芸姐,显得不够真实。要按刘川自己的想法,那三百块押金要不要两可。
刘川飘着脚,走近亮灯的小屋。屋里没有动静。他镇定片刻,按景科长教的,短促地敲了一下门,便断然推门进入。但门是反锁着的,刘川推了一下没有推动,只好接着大力敲门,敲了好几下,门里才有人问:“谁?”
刘川说:“我!”
还是芸姐的声音:“刘川?”
“啊!”
门马上开了,屋里的灯光立刻把刘川的脸庞打亮。刘川看到,芸姐头上包了纱布,眼眶也明显肿着,肿着也不妨碍惊喜的流波一闪,然后死鱼一样盯住刘川,那眼神说不上是气愤怨恨,还是又发骚呢。
刘川的话横着出来,说得快而坚决:“芸姐,我辞职了,我是来拿我的押金的。”
这两句话说的,机械得像是背书,因为刘川这时的神经,全部聚集于双目,他的视线快速地向屋内扫去。屋子不大,陈设简单,除了床,一套桌椅和一只衣柜外,别无他物。刘川这样快速一扫,已是一览无余,他弄不清自己是满意了还是失望了——单成功果然不在屋里。
“辞职?”芸姐那张怨妇的面孔立即换上了泼妇的表情:“刘川,你在我这儿挣了多少钱,啊?我一手把你捧起来的,你红了连声谢字都没说过。你还是个老爷们呢,连他妈那帮小姐都不如。小姐挣了钱还知道孝敬我,还知道喝水不忘挖井人!你这么大个子你有没有良心,你还讲不讲仁义!你还跟我要押金,啊?这么多天你在我这儿连吃带喝我还没跟你要钱呢。我他妈给你买了那么多东西,你吃了穿了一抹脸不认人啦!你把我摔伤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来的正好,我正想上法院告你去哪。你来的正好,还省得法院拿传票传你去哪!我真是认识你了刘川,别看你长得人模狗样儿,你他妈干的这叫人事儿吗,啊?”
刘川还没说出下句话来,芸姐就这样劈头盖脸一通嚷嚷,弄得刘川不知往下该说什么是好。刘川从小到大,无论在家还是学校,亲朋好友皆为文雅一路,他从小到大没见过烂人翻脸是什么模样。他的语言积累,与这种人很难匹配,不是对手,因此只能张口结舌一阵,然后落荒而逃。不料他刚一转头,却被芸姐突然一抱,那一抱的力量着实不小,同时他听到这个女人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刘川,你别走!我不让你走,你跟着我,我保证让你过得比谁都好。你愿意接客你就接,你不愿意接就不接,你不接我养着你!我养你一辈子还不行吗?”
刘川让她抱得冒汗,他使劲挣扎,不能挣脱。正在无措之际,忽然听到黑暗的过道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几根粗壮的手电光柱,直戳两人的脸孔,几个粗暴的声音,同时厉声喝问:“干什么哪!你们是干什么的?啊!”
刘川吓了一跳,停止了挣扎,芸姐抱着他的双手,也倏地松下来了。他们在手电光柱的虚影后面,看清来者竟是一帮警察。
芸姐马上镇定下来,大大方方地迎上去说:“哟,你们是派出所的吧,我是这儿的经理。来来来,咱们到前边坐。我跟你们分局的人熟,我们平时跟分局打交道多。”
警察们对芸姐的套磁并不理睬,喝问刘川:“你是干什么的?”
刘川没有说话,芸姐替他答道:“他呀,他是我男朋友。”
警察用手电照刘川的脸:“男朋友?他多大呀是你男朋友?”
另外几个警察不由分说,在这个小院四处搜索起来,东翻西看的,还拉开了芸姐的屋门往里瞧瞧。芸姐倒大方,说:“噢,这间屋子是我住的地方,进屋坐吧,进屋坐吧,今儿是查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