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2)
时间:2022-08-1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八月长安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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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凑近镜子,仔细地盯着。
鼻子上这些芝麻点叫黑头,她已经通过可伶可俐的电视广告了解到了;额头长得还不错,算命的说过她天庭饱满,可惜地阁不方圆未来靠努力就能有出息,但家庭和子女福薄。
她当然是不信的。
陈见夏的皮肤很白,眉毛很淡,头发也有一点发黄,不像弟弟和爸妈那样茂密而生机勃勃;她有一双杏核眼,不大不小,双眼皮,可惜睫毛不长;鼻子小巧,算是最好看的部位;嘴唇薄薄的,总抿着,因为不爱喝水,总是起白皮;发型一直是寡淡的大光明,所有头发梳上去,在后脑勺扎成一个马尾,就像振华大部分的女生一样。
初中时有许多女同学热衷于做发型,齐刘海盛行就结伴去剪厚到盖住整片额头的齐刘海,还在左右两侧各留出几根长长的碎发。见夏也动过心思,却不敢和妈妈讲。
在妈妈的概念里,女儿剪头发只有剪短这一层含义,没有“变漂亮”这个选项。
但现在不一样了。曾经那一丝丝羡慕的细流,在这一刻忽然汇聚成河,汹涌而来。
好想变漂亮。
陈见夏很快便知道了她妈妈催她回来的原因。
礼拜六上午,她吃完早饭,刚从书包里掏出一沓卷子,妈妈就找出—件新的大红色风衣对她说,穿上试试。
陈见夏乐了,连忙奔过去披上。
风衣有点大了,腰部空空荡荡的,妈妈皱眉打量了几下,对她说:“凑合一下吧,今天穿完我就去换小号,你把腰带系上,能好一点。”
见夏点点头,正要脱下来,被妈妈按住:“穿着,咱们一会儿出门,去你奶奶家。”
“去奶奶家?”
“对啊,”妈妈对着镜子整理着微卷的短发,“你去省城上学都俩月了,也没去看看奶奶。今天正好,咱们去看看。”
见夏讶然:“待多久?下午回来吗?不回来我就背上书包,带着练习册。”
“不用。”
妈妈带着她和弟弟到楼下坐公交。车开得慢,随时停下载客,晃了二十分钟才到了二叔家楼下。县城近年新盖的住宅都是成片规划的小区二叔家周围却还是一栋栋独立的八层灰楼,没有名字,只有街牌号。
虽然当着爸妈的面,还是要叫这里“奶奶家”,可实际上在见夏心中,三单元七楼二号的老房子,早已从“爷爷奶奶家”变成了“二叔家”。
见夏自打出生到上小学前都是在这里度过。房子很大,格局不好,进门便是走廊,卧室的门分别开在走廊两侧,尽头是洗手间、厨房和小阳台。四间卧室分别住着爷爷奶奶、大姑姑一家、二叔叔家和见夏一家。见夏的爸爸是老四,上面的三哥十几岁就夭折了,论年纪,他和大姑二叔差了十岁不止。
因为没有客厅,逢年过节要吃团圆饭的时候,桌子就摆在爷爷奶奶的房间里,十二口人挤坐在同个圆桌边热热闹闹的。当然这热闹也只存在于见夏孩童般的想象里,实际上中国每个大家族的年夜饭桌上多多少少都免不了姑嫂暗战、妯娌互酸的戏码,只不过那时候她小,看不懂。等自己家搬出去之后她一边写作业一边听爸妈掰扯家务事,才了解了其中的一些纷争。
这些纷争中的死结,便是这栋老房子。
见夏仰头看向七楼的宽大阳台。小时候是泥塑钢窗,现在房子被二叔家翻修过了,换上了亮银色的铝合金窗,崭新崭新的,镶嵌在这栋经年褪色的灰楼上格外突兀。
她想起一年半以前爷爷出殡的时候,爸妈和二叔一家在楼门口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她搂着弟弟躲在一边,无意间抬头,看到腿脚不好的奶奶站在高高的阳台上看着他们,似乎在奋力喊着什么话,谁也听不清。
“想什么呢!姐!”
陈见夏回过神,大步朝楼门洞跑过去。
二婶开门的时候,先看到的是站在离门最近的陈见夏,冷淡表情略有缓和。
“小夏回来啦?”二婶艰难地牵动嘴角,把他们让进来。
四间卧室中的两间被打通,充作客厅,陈见夏的奶奶正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沙发上面堆满了被子和靠垫,几乎被改造成了一张供半身不遂老人歪躺的床。室内弥漫着老人的体味和药味,陈见夏觉得自己也伴着这种令人不快的气味一起衰败下去了。
奶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最近几次见面她已经把陈见夏认成了几个完全不同的老邻居,这次又是拉着她的手,问她桂芬好不好。
见夏的妈妈则用很大嗓门哄着奶奶——又糊涂啦?孙女不认识啦?想不想孙女?想不想孙子?想不想我们?你儿子每天可惦记你啦,吃啥好吃的都会说句,我下次得给我妈也买这个吃。你说你小儿子是不是对你最好?
二婶毫不掩饰地轻哼出声,奶奶却只是口角流涎,用浑浊的目光看着见夏妈妈,有时候点头,有时候摇头。
见夏尴尬地抽回手,缩在沙发一角,弟弟已经轻车熟路地进了大堂哥的房间去开电脑玩。
见夏妈妈问个没完,二婶忍无可忍,远远地朝弟弟喊了一句:“你大辉哥说上次他放电脑里面的重要的东西都让你给删了,你别乱动!”
见夏妈妈冷笑:“小伟,咱家又不是没电脑,你乱动她家的干吗,害你大辉哥又找不着工作,全赖你!”
二婶红了脸。家中男人不在场的时候,两个妯娌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厮打出最丑陋的姿态。
见夏默默站起身,假装去上厕所,然后看着洗手间的棚顶,心中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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