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学着写写画画,就奢望有一间书房。以往,要读要写要画,不得不“打游击”。不怕人笑话,除了利用卧室外,屋檐、走廊、凉亭、候车候船室乃至牛棚、田坎,都曾是我写画之所。 由于劳累过度,四十七岁突发重病,从此一蹶不振,执笔困难。生命诚可贵,活命第一条,也就懒得想书房之事了。谁知贱命顽强,活着活着,就又有了些气力,就又能捉笔,就又想书房。未老先衰,再打游击,已力不从心。因此,想书房就比以往想得更为迫切。 真是苍天助我,一次搬家,迁到大多数人不愿住的一楼,那建筑有点儿特别,成一“凹”字形状,凹进的一块,将近六个平方。大概是面临小街的缘故,设计师为了美观,将凹处砌了半堵墙,墙上方有几个方孔,宛如碉堡的枪洞,如此形成一个小院。若将院子盖顶,不就成了一间小室么?我观之窃喜。遂凭着一点木工手艺,砍砍锯锯,刨刨钉钉,给凹处加上了玻璃钢瓦。这样,在发稀鬓霜之年,我终于有了可供写写画画的场所了。 尽管这凹室无粉无饰,四壁萧然。尽管有车声、人声、风雨声纷至沓来;尽管有蜗牛、土鳖、蚯蚓和蚊蝇时时光顾,我却从中感到从没有过的温馨和喜悦。特别是有一根又粗又长的泄漏铁管自六楼顶直通室内,阴天不时有雨水下落,晴日不时有水箱漫溢。淙淙、潺潺、波波、泠泠之声,时不时穿堂入室。如泉之流,如溪之淌,如瀑之泻。若闭目凝神,细细品味,似入深山,似进幽谷,发挥一番想象,自有诗情画意。于是,便想给它取个名。 先是想学着别人那样,叫个什么什么斋。但一看这般寒碜,怕有辱这个雅字。便寻思叫个什么书屋。而屋又不成其为屋,实际上只是搭盖的一间陋棚。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 忽一日,风声大作,斜雨如射,凹室的棚盖动动摇摇。几面墙壁,雨浇水洗,淅淅沥沥,叮叮咚咚,哗哗啦啦,一时间满屋箫鼓齐鸣,处处“漏”趣横生。我心怦然一动,灵感倏忽而至——记得,我曾为“殿轩”一词查过《辞海》,解释之一曰:殿堂前檐下的平台为“轩”。这凹室就命名为“听漏轩”得了! 经过年复一年的修修补补,我给听漏轩安上了门和窗。利用一些废弃的木板,挨壁钉成书架,配以自造的桌椅,自制的台灯,摆起自作的根雕,一扫蓬牖茅橼的野气。我将文朋诗友们惠赠的著作,将自己胡诌和信笔涂抹的诗文绘画,陈于架上。尤其是那些赠书,印着我熟悉的名字,其中不乏老友名家。见书如见人,十分亲切,感到鼓舞和自豪。 谁不敝帚自珍,我深爱自己营造的小轩。入得室来,颇多感悟,颇多慰藉。多舛的命运,艰苦的人生,磨炼了我乐天知命的情性。而今忧患余生,愈觉生之不易。在听漏轩里,我听到的不是凄凉,更不是悲伤,耳闻的只是速速流逝的光阴。 日月愈迈,时不待我,一声一声,是春雨纷纷,是时钟长鸣,是布谷啼唤。每当我翻开书页,或铺开稿纸,或挥动画笔,我的世界便变得清寂沉静,心空变得澄明幽远,胸怀变得广阔平展。这滴漏之声啊,不啻是一支舒展酣畅的乐曲,启人灵智,引人遐思,激人情绪,催人勤奋。于是,我就潜心其中,消磨朝夕,咀嚼人生,怡然享受读书的甘苦,领略笔耕的忧烦与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