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下着小雨夹雪的深夜,丝瓜瓤子理所当然地爬进了我们的窗口。这样的天气,谁都知道是不能够出工干活了。贫下中农说:雨夹雪,半个月。这就等于说这样的坏天气要持续好几天了;也就是等于说,冬瓜不必起早床出工,阿瓤也不必在天亮之前赶回去劳动,他们可以安安稳稳地在他们的爱情蚊帐里,坐到大天亮。革命恋爱这么辛苦和平淡,豆芽菜不那么羡慕他们了。豆芽菜更愿意在热乎乎的被窝里面美美地睡大觉。
豆芽菜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明天起床之后,招摇地进进出出。在豆芽菜的掩护之下,阿瓤则可以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她们的宿舍,装出刚刚来到我们队看望朋友的样子,因为在不能干活的日子里,知青们互相串门简直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就在那个令人麻痹大意的小雨夹雪之夜,马想福的狗叫了起来。我睡得死沉死沉,起初没有听见狗叫。冬瓜扒开我的蚊帐,推醒了我,用一种骇人的声音说:“豆豆,马想福的狗叫得不平常啊。”
我不是被马想福的狗叫,而是被冬瓜的声音惊醒的,她的声音比马想福的狗叫要凄厉得多,我说:“你怎么了?”
冬瓜紧张地说:“恐怕要出事!”
我睡得正香呢。我想不出我们一穷二白的知青队可能出什么事。我说:“出事?是有小偷还是厨房失火了吗?”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谁把我从酣睡中搅醒。我无比恼火地说:“这些破事都不用我管,你们这些干部和积极分子是干什么的?党和人民给了你们荣誉,你们得做做好事。老王,你,马想福,还有马想福的狗,有你们就够了,我可要睡觉!”
冬瓜摇晃着不让我躺下,她说:“豆豆豆豆!不是小偷,也没有失火,可能是知青干部突击查房来了!”
真是做贼心虚,冬瓜猜对了。还真是知青干部突然袭击地查房来了。说话间,外面狗吠人闹,知青队的每一间宿舍都被要求立刻开门。阿瓤已经没有了从窗户逃跑的可能,我们马裆知青队被包围了!火把,灯笼和手电把我们马裆知青队的夜照得通亮。我听出了关山的声音,还听出了大队民兵队长的声音,同时还听到了许多陌生的声音。老王首当其冲,他的声音又激动又郑重,又献媚又讨好。看来这是一次有备而来的大围剿。冬瓜面无人色,眼珠子乱转,她在想办法。阿瓤则绝望地抓起了一瓶农药。冬瓜上去夺过农药,说:“阿瓤,坚强一点,不要随便就走极端,生命是最可宝贵的啊!”
这一下子,豆芽菜当然被彻底地惊醒了。不过,外界环境太特别,惊醒的豆芽菜根本来不及回到现实生活中,一抬脚,直接就从睡梦中迈进了某部惊险影片或者某部革命样板戏里面:小雨夹着坚硬的雪粒,沙沙地打在低矮的屋顶上,屋外闹得沸反盈天,危险就要破门而人:屋内的这对非法恋人,都只穿着单薄的内衣,面如土色,紧紧擎着对方的手,为他们的生死存亡倾吐着肺腑之言。他们的每一句对话都像精彩的台词。他们都在
争夺牺牲的权利,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人。这是冬瓜和丝瓜瓤子沉闷的蚊帐爱情中最精彩最灿烂最闪光的片刻,把豆芽菜看得目瞪口呆。
丝瓜瓤子是刚刚入党的新党员,一贯地埋头苦干,深受贫下中农的好评,他比冬瓜进步得更快但是他决意放弃他的一切。丝瓜瓤子说:“红英,人生或迟或早,总有一死!能够死在你的面前,我心满意足。就算我能够忍受他们的批评和处分,我也不能看着你遭受他们的羞辱啊!”
冬瓜说:“那也不能自杀啊!我们俩哪怕能够逃脱一个人也好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是死了,我怎么活下去?我们俩都死了,那不是畏罪自杀,遗臭万年吗?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不能白费!我们还是革命接班人啊!”
丝瓜瓤子一把将冬瓜抱在怀里,两人搂得无比紧密。丝瓜瓤子说:“红英,我要救你!你得赶快想想办法,我就豁出去了,你把一切责任都推在我身上吧!”
冬瓜说:“不!我不能这么做!”
丝瓜瓤子说:“你必须这么做!揭发我,批判我,臭骂我,打我的耳光吧,就是我来纠缠你的,我出去告诉他们这一切。红英,你是女同志啊,我一定要保住你的名誉!”冬瓜说:“你的名誉更重要,你是新党员啊!
不要说什么纠缠不纠缠,不要侮辱我们的爱情,我们是彼此相爱啊!“
人家冬瓜和丝瓜瓤子热烈地快节奏地倾吐衷肠,两人都顾不及流泪;汹涌的热泪却从豆芽菜的眼睛里滚滚而出。豆芽菜披着棉袄,坐在被窝里,握着自己的碎花牙边手绢,眼睁睁地看着冬瓜和阿瓤,被他们感动得无法自制,兀自哭出声来。
一定是豆芽菜的唏嘘提醒了丝瓜瓤子。丝瓜瓢子好像突然发现了豆芽菜的存在。丝瓜瓤子急中生智,一下子朝豆芽菜扑了过来。他说:“豆豆,让我上你的床好吗?”
丝瓜瓤子噗通一声屈膝跪在豆芽菜的床头,声泪俱下地恳求说:“豆豆,我给你下跪了。你救救红英吧。
她一个女同志,奋斗到今天这个地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反正大家都了解你,反正他们不会对你有多高的要求,反正你也不在乎政治荣誉也不图表现,你就替红英担了这一次吧。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们将一辈子把你当恩人,将来我们谁先得到回城指标,一定首先让给你。豆豆啊,你一贯古道热肠,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次就救救我们吧!“
冬瓜说:“阿瓤!你不要这样啊!”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们宿舍的房门被严厉地敲响了!老王厉声叫道:“李红英,开门!快开门啦!”
丝瓜瓤子猛地拉过冬瓜,也让她噗通一声,跪在了豆芽菜的面前。可怜的豆芽菜,在这十八年的人生岁月里,何曾经历过这等严峻的形势?何曾拥有过这等复杂的心情?又何曾领受如此隆重的跪拜大礼呢?中国人的
膝盖头可是最有尊严的啊!多少仁人志士,头可断,血可流,要想他们下跪,那是不可能的啊!人人都想做皇帝,为什么呀?不就是做了皇帝大家都要给他下跪吗?做了皇帝也还是只有一个肚子一张嘴,吃不了更多的东西,至尊的感觉不就是来自于别人的跪拜啊!豆芽菜何德何能,刚刚才十八岁,就被优秀的冬瓜和新党员阿瓤跪拜了!这可是怎么好啊!豆芽菜的脑子里面火烧火燎,心乱如麻,而老王的敲门声凶猛而恶意,不给豆芽菜一丝的思考余地。豆芽菜感觉除了接受丝瓜瓤子的恳求之外她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再说既然被人这么跪拜,你也得拿出一点勇气和派头出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