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梨花开了,我欣然赴约。繁花如雪,在蓝天下织成一顶花棚,引我在花下仰面流连。
神游之际,一孩童唤我:“你脚下是一座坟!”我怔住,低头细观,这低矮的土堆竟是座老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瞬时又平静下来,新花与老坟竟如此搭调,再有祭扫者与赏花者二三驻足,这当是山野“清明”的画面。 说与友听,友打个冷颤:“我是断不敢去的,不过坟边有老梨树、老杏树,环境倒显得很优美。”我附和:“看着挺美,很有感。”过几日,花落梨生,人间又多一岁。 冢边有花,心思故人。 乡村一直沿袭土葬。山脚、地头,甚至房前屋后,与人混居着很多土冢,里面住着村里世世代代逝去的人。娘告诉我,这些人里有我未曾见过的祖父祖母、爷爷奶奶,有我夭折的永远十岁的三哥,还有太多的乡亲。我好怕,故而路过、玩耍、拔草,特别是走夜路时,常绕得远远的,生怕会一不小心坠入恐怖电影情节,就这还头皮“唰唰”发冷,哪怕冢边开着再美再香的杏花、桃花、梨花、槐花。 慢慢地,年龄在长,亲人、熟人常有故去,对那些矮下去的、新堆起的大大小小的土冢已司空见惯,没了恐惧。 那次一入村,就看到路旁田里添了新坟,几个艳丽的花圈格外扎眼,一旁挥锹耕作的是已入老年的本家大哥。我隔着路问道:“翻地准备种红薯?那是谁没了?”大哥拄着锹把儿应道:“咱三叔车祸没了,去年三婶刚有病去了。唉!他们的地闲着,我打算翻出来,种些油葵。” 三叔三婶在我家坡下住,嗓门儿大得很,每到杏花开满院儿的时节就对路过的我喊:“看这花儿多密,记得吃杏呀!”于是对那花印象格外深,看了花,吃了杏,又盼花。很多年来,常在地头看到他俩种收庄稼,远远地招呼我拿些土豆,掰几穗玉米。可此时,他俩仍在那里,却到了地下。冢边杏花开得正旺,和他家院儿里的一模一样;盛夏,又将被葵花环绕。 娘又提到这一年去了的乡邻,有些伤神:胃癌熬了一年的四姑去了,埋在山坳里,满山的杏花陪着她;二爷埋在他的红薯地里,地边几株泡桐又将开出粉嫩的花,他却再也闻不到花香…… 娘的心病愈发厉害:“今年七十三了,是个坎儿呀,是个坎儿。”我知道,村里人走一个,她的心就紧一次,我除了安慰、孝顺,无他。陪娘去地里拔草来喂鸡,走着走着就会遇到土冢。 冢边野生的杏树、梨树、桃树花开又一季,随风摇落一地花瓣;地上,紫花地丁、蒲公英、车前草、荠菜、地黄开了满地,在枯草中蓬勃着。看到娘蜷缩着拔草的身影,不由一怔,娘终有一天也会走到地下,坟边开满陪了她一辈子的野花。 花开一年又一年,还是去年那几株树,还是去年那片草,却不是去年那朵花。去了就是去了,来的尽管来着,这便是人生。去来之间,更多了些坦然。 “雨湿渡头草,风吹坟上花。”如今看,少了悲凉,多了希望。逝者在地下长眠,春花于清明盛开,生者在花下与逝者心灵对语:好好活着,如花儿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