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山怎么挖开了?”“噢,修高铁呢!” 是的,山谷里蓦然竖起那排水泥柱子,将支撑起一条钢铁长龙,给大山深处带来前所未有的速度。 思绪从山上回到山下,视线里出现另一幅图画:刚刚收获过小麦的原野上,一头枣红骡子甩打着尾巴,驮起原木和生铁制成的耙子走过田垄,农人手执长鞭,灵活驾驭这套牲畜与农具的组合,身后土壤顷刻变得松软平整细腻…… 这是淅川,因南水北调让世界瞩目领袖牵挂,我们一行,因出生于此心生自豪,于是有了一次故乡之行。从县城出发不久,轮渡载我们横渡丹江,下船就是滔河乡。“春风又绿江南岸”,“笑问客从何处来”,看见高铁与骡子同框的瞬间,关于故乡的所有遐思顷刻变成震惊——我偏僻的家乡,当年的国家级贫困县,如今留住了难得一见的丰饶! 第一站探访的是家乡人类最早的居住地龙山岗遗址,叠印着仰韶时代晚期、屈家岭文化晚期至明清文化印迹。近至,打动人心的却是遗址标志周围,那满坡铺排开的熟透小麦,大片金黄里,有一点移动彩色,是位头戴草帽挥镰收割的农妇。问答间,得知她是“喳卟楞”叫醒,“麻麻亮”到了这里:“这会日头毒了,这片坡也快收完了”,农妇开心笑着,太阳晒红的脸膛和她身上的红花衬衫一样灿烂。 站在龙山岗遗址上,痴迷家乡历史文化的元成君,手指群山有所发现:“这个标志太准确了,史书记载楚人向来依水居台上,依水生活方便,台上就是高地啊,看看我们周围,有龙山、单岗、下王岗,这都是自带高度的地名,闹屿河,宵河、滔河水系环绕,这是实实在考古学上的台地啊!想起咱县博物馆里,那些在此出土的陶鬲、石钺了吧,这儿,远古一派田园风光啊!” 正因家乡拥有“台上”,现今已被广大农村接受的收割器械,此地派不上用场,无意中,我的乡亲们世代对土地的珍爱,留存了一幅人类与大地肌肤拥抱的原始农耕图。 车轮沿平整的乡村公路,一路驶过东闹屿村、黄楝树村、杨伙村,终于找到幼时读书的龙山小学旧址。记忆里,学校是座寺庙,石块石条垒砌的大门上方,“堰潭庙”几个大字清晰可见。寺庙名字是当年此地景观的真实写照:校门正对面,是一潭石堰围起的碧水,那水,是漫过堰堤跌入深潭的活水,一大块青石横亘堤下,任流水丝绸般滑过,天造地设成了洗衣淘菜的绝好地点。更多时候,是小伙伴疯玩后,一脚土满脸泥地跳上青石一番冲洗。之后清清爽爽走进庙堂之内,规规矩矩听老师讲课。 “应该就在这里”,村口遇到的本家堂兄,引我们走进麦田深处,齐腰深麦穗沙沙作响,堂兄的话像麦芒扎心,庙拆掉好多年了。那堰呢?潭呢? 拨开荒草枝蔓,一条被埋没大半的石堤显现,堤上青石不知去向,浅可见底的潭水上落满枯叶,只有堤坝上变黑的青苔告诉我们,这里曾有过活水的珠光奔腾。 记得父亲讲过,我的爷爷曾当过私塾先生,在堰潭庙小学诞生之前,爷爷在村里修了讲学堂,那个学堂的样子是否和我家老屋一样?它也有圆石墩木柱子支起的前檐吗?有掺麦糠抹平的土墙土条桌吗?土桌上有泥砚毛笔古书吗?那学堂,那庙宇,那伴着潺潺水声的读书声,是写在滔河乡刘伙村土地上的,活生生的乡村教育史话啊! “学校拆得最晚,村子整体拆迁后,按照南调办规定,不拆就违法了。”滔河乡党委书记张本贵说。他不难看透我们的心思,解释的话语很短,但我们都知道,那叫移民精神。 如是,寻自家老屋的文友金光君,在水田营那片麦田里静默了很久,搬迁那年,他的母亲患重症,为顾全大局带病搬迁他乡,临终老人也没有回到生养她的故土。元成君在田垄里捡得锈迹斑驳的金属物件,观察一番,郑重用白纸包裹塞给金光,言之凿凿绝对是他家箱柜遗落的。这份看得见摸得着的记忆,不知能否给金光君些许慰藉? 然而后来关于泉水的寻觅,带来的皆是清冽甜蜜。淅川因水出名,但家乡的泉之多水之旺,确是第一次领略。我们沿着有水声的地名走近泉水,黄龙泉村、黑龙泉村、清泉村……泉眼大多含蓄隐藏在坑塘里,逆光角度平视,你会发现光洁如镜的水面上,有滚圆波纹散开,波纹中心开锅沸水似的涌动,却没有张扬的气泡,只是无声汩汩涌出。那些波纹,是泉眼奔突而至留下的笑靥如花吧。 这些活水坑塘边缘,都有渠道通向田亩,近村渠边,不时有洗衣的、淘菜的,最抢眼是一个淘菜男人,两大筐肥实的莴笋叶子,在流水中冲刷后,茎白叶翠,竹筐似乎也沉甸甸起来,男子分两次提上岸来,顺手抄起靠在树干上的老扁担,他熟练半蹲,双臂一高一低,铁钩稳稳挂住篮子,两筐翠绿颤巍巍地滴水随人前行。 老渠串起的田亩中,有乡里新发展的冷泉鱼养殖,那鱼,适合低温、富含营养、肥硕洁净,市场供不应求。更有稻虾共作的示范田,将田垄周边打起土渠,内里种稻,渠沟养虾蟹,虾蟹排泄物肥了田水,遂有了“蟹香稻”美称。沟渠田间,不时有绿色标志牌闪过,仔细查看,“水源地一级保护区”的大字赫然醒目。这泉,这牌,时时提醒来者,那一渠北上清水,为何长年不断,清澈无比。 在水的源头,故乡的人们已赋予它更多意义。本贵说,这水已请权威部门验证,富含多种有益矿物质,除了兴建矿泉水厂,此地水好空气好景观好,还适合发展康养园区产业。 本贵带我们沿水而行,看见了已挂上保护标志的百年银杏、千年古柏,看见了为保护水质建的大片杏李果园,看见了重新竖起的600年前的《重修清泉庙记》石碑。 众多泉眼为何集中滔河乡?地质结构有何特殊之处?这是篇大文章,我们准备与相关部门联系,深入探讨。如能在此地建一座地质博物馆,再把诸多活水坑塘整理完备,此地会成为文旅打卡亮点。 谈兴所致,本贵极尽乡里主政之意,约来几十个村庄当家人。说到了“我从哪里来”,那种摆脱不了的人类共有的原生寻根情结,说到了“我是谁”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传承,说到了“我到哪里去”的展望希冀…… 是的,我们只是家乡的过客,而故里当家人的担子很重很重,因为家乡的财富太沉太沉。 故里当家人说,淅川有幸,一面旗帜已经在渠首招展,百年的信仰已融入千年的追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