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夫代特先生下楼时还是感到了内疚。他告诉车夫去哈塞基。上车后他又点了根烟。当马车悠悠地摇晃起来,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在窗外飘散起来时,杰夫代特先生感到自己似乎恢复了常态。他嘟囔道:“为什么所有的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会这样?”一天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像电影一样一幕幕重现在他的眼前。他想到哥哥是否会死。在母亲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总在不断地说自己快要死了,但最后一周她不这么说了,可是却突然走了。但是哥哥还像以前那样跟人过不去。想到哥哥刚才说的那些让他羞愧难当的话,他的脸又红了。哥哥在问他和未婚妻见过几面时对玛丽笑了笑,说到租来的马车时他又那么做了。他想大概现在他们还在背后笑话他呢。想到亚美尼亚女人,他自语道:“是的,她是个可爱和有趣的女人,但我没有对她着迷。他怎么可以那么说我,简直就是厚颜无耻。我不可能对她着迷,因为她不是一个良家女,她是一个话剧演员……每天晚上有成百双的眼睛看着她。医生是怎么亲吻她的手的?他们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弯下腰,伸出手,拿起一个女人的手亲吻,然后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是基督徒!”他想,为什么尽管自己理解和热爱自己的哥哥,却不能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哥哥。“因为我没有时间!除了生意,我没有时间去做任何别的事情。”他想到了哥哥说的那些话。“他去了巴黎,所以讨厌这里的一切。”马车过桥时,车轮在木质桥面上发出吱吱的声响。杰夫代特先生从桥上看了看古老的伊斯坦布尔、清真寺的那些圆顶和犹如一潭死水的哈利奇湾。“他不喜欢这里!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糟透了,他鄙视它们!他也鄙视我,但我理解他!”他看见了桥对面的一处广告牌上写着“烟草商安格里蒂斯为您提供最好的雪茄、香烟和烟草制品”。他又点了一根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当他透过车窗,看见贝亚兹特清真寺和国防部大院时,他高兴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记得那时他经常和哥哥一起到这里来玩。斋月[1]是###教历第九个月。根据###教教义,穆斯林逢此月必斋戒一个月。斋月期间,所有穆斯林应从每日的日出到日落这段时间内禁止一切饮食、吸烟和房事等活动。[1]里,在清真寺院子里举办的那些展览总会吸引很多人,一些重要人物也会来此光顾。杰夫代特先生在那里生平第一次看见了一个奥斯曼帝国的大臣。“大概是商务大臣阿赫迈特·菲赫米帕夏。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不是19年,就是18年。那时努斯雷特已经进了军医学院,但父亲还没有去世。”想到那些日子他感到了一丝悲伤。他记得自己帮父亲砍柴、码木材,常常累得晚饭后会马上睡着。“但那时我不想成为一个干体力活的粗人!我想读书,想成为一个有钱人!”他为自己没有留恋那些日子而感到高兴。“但那时,所有人都互敬互爱,他们也都爱我。可我从他们那里逃了出来。”因为现在要不得不回到那些人身边,他觉得很可怕。“也许他们认不出我了,认出来的话他们会怎么鄙视我?不会的!他们会对我的衣服和马车羡慕不已的!谁知道待会儿到那里会发生什么烦人的事情……”他羞愧地想像着不久将发生的事情:“他们会在背地里说,破壳而出的小鸡不喜欢蛋壳了,他们会说我没有良心。为什么会这样?”马车从财政部门前经过时,他看见了马路对面的一排典当行。杰夫代特先生觉得那些典当行老板挣来的钱是不公平和昧良心的。突然他想到:“一切都是因为钱!我也因此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都是因为钱!他们鄙视一个做生意的穆斯林!”当他再次想到将在哈塞基发生的一切时,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马车在经过阿克萨赖后径直向左驶去。不一会儿马车拐上了小街,但那时离哈塞基还有一段路。杰夫代特先生看着眼前狭窄的小街道想:“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那些围墙、油漆剥落的窗户、长满了青苔的瓦砾,什么都没有改变。这里的人两百年前是怎么生活的,现在还在继续同样的生活……他们不知道挣钱!他们没有雄心!看看那些脏东西,谁也不会想到把垃圾弄走。他们就知道去茶馆无聊地坐着,看着过往的行人!”在一家茶馆前,他看见几个穿着长袍的男人正在树下聊天。看到一辆马车过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朝马车看去。杰夫代特先生就这样和他们相互对视着从他们面前慢慢经过,随后他气愤地说:“他们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一辆马车经过,马车里坐着一个人,他们就好奇地看起来。哥哥是对的,我也是对的,因为我不是一个穿着长袍的可怜的人,我是一个商人。”马车快到老街区了。杰夫代特先生开窗告诉车夫再过两条街后向左拐。然后他听到在花园里玩耍的两个孩子的对话。
一个孩子说:“……那样的话你就输了!”
另一个孩子说:“我赢了那个笨蛋的所有核桃!”
杰夫代特先生想:“我们以前只是为了开心才玩核桃游戏[1]类似玻璃球游戏。[1]的。他们现在大概是在赌博,谁赢了就可以得到对方的所有核桃……好,好!不管怎么样这也应该算是一件新鲜事!说明孩子们已经懂得赢的乐趣了。”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害羞。马车拐进小巷后,他开始恐惧地看起那些房子。他认出了所有的房子。他又想到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他在泽内普女士家门口叫住了车夫。
杰夫代特先生走下车,四周张望了一下。旁边的那个房子是他们刚搬到伊斯坦布尔时住过的,他不想去看那座住了十年的老房子。他拉开泽内普女士家花园的门,门上系着的铃铛发出了叮当的声响。他想:“如果我买下尼相塔什的那栋楼,也一定要在花园的门上系上这样的一个铃铛。”他发现花园还是老样子,花园里的李子树依然还是那样的没精打采。他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泽内普女士,没等杰夫代特先生介绍自己,泽内普女士就说:“啊,杰夫代特,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说着她拥抱了他。
杰夫代特先生羞愧地吻了一下泽内普女士的手[1]土耳其人的一种见面礼节。晚辈亲吻长辈的手背,然后把长辈的手背贴到自己的额头上,以示敬意。[1]。杰夫代特先生在做这个动作时仿佛想起了儿时的一些记忆,几件家具、一个小虫子和一块绣花桌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