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后街三百余户人家,开口即带一股浓浓京腔味的仅有叶家。这味道跟叶家的曾祖父,也就是叶蓝山有关系。 裕后街重建前,叶家开有一间金银加工店,便是秉承了叶蓝山的手艺。其实,叶蓝山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裕后街人。看其留下来的画像,叶蓝山长得眉清目秀,尤其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当年,外婆见这个刚出生的小外甥所带灵气非同一般,便说是一块念书的料。果真,叶蓝山上私塾时,当即讨了先生的欢喜。那年秋,先生托一衡阳旧友将叶蓝山带到京城。原来,先生从梦中得一预感,叶蓝山日后一定能飞黄腾达,不仅光宗耀祖,也给他这位做先生的脸上贴金。 叶蓝山抵达京城后,果真很快混出一个好名声,他写的几篇长赋被翰林学士广为传诵,视为“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之范本。这日,一位大学士约叶蓝山上得月茶楼一叙。结果赴约途中,叶蓝山瞧见路边一老锔匠正在嵌补一件金器,颇是好奇,就凑了上去。没多久,他成了老锔匠的关门弟子。 这事在京城轰动一时。此后,他没再撰文,但书还是每日常读几页。 仅过三年,他的锔活手艺就被誉为京城一绝,常被八旗子弟当成座上宾。那时候八旗子弟们陶醉于赏花弄鸟、玩瓷藏玉,青花、斗彩、紫砂、南泥等稀罕之物在赏玩中免不了磕磕碰碰,或破或裂,得找一个精细锔匠锔补。而且,他们乐意用金、银、铜锔补修旧瓷器,以此比一比哪位更显富阔。叶蓝山饱读诗书,又有不凡见识,自然更是懂得锔补之妙,不论嵌补、嵌口、包边、包嘴,还是镶边、嵌饰、做件、补件,功夫皆是令人叫绝。所以当时有一说法,凡被叶蓝山锔补过的玩物都是身价倍增。 这年,叶蓝山突然回到裕后街。原来,小皇帝被赶出紫禁城,八旗子弟们也四处散去,哪怕有些子弟仍滞留京城,也像几只缩头乌龟。叶蓝山见城里乱了,便悄悄带着妻儿出了京城。但在南下途中遭劫,值钱的东西没带回一件。他回到裕后街的第二天,只好重新起炉干起了锔匠活。裕后街哪有什么好宝贝让他锔补呢?无非街坊家里的锅碗瓢盆裂了缝或缺了口,拿给叶蓝山补上一补。他摇身一变,即成了一个遁入凡尘的锔匠,但未见他有半分不爽。哪怕补一个碗,他也是倾神千万,无比专注。所以,叶蓝山很快获得一个叫法:神补头。在街坊眼中,街头巷尾开有七八家锔匠摊,数叶蓝山手艺最精湛。得到如此赞誉,除了手艺好,还跟他待人和善的个性有关。 “神补头,补这三只碗,多少钱?”街坊问。 叶蓝山答:“你随便给。” 又有街坊叫道:“哟,忘带钱了。” “先补呗。” “好。” 即便赊了账,叶蓝山也从不会开口催街坊给钱。街坊改日来给钱,叶蓝山又会有点不好意思说:“你竟拿这事挂到心头上?”如此,人家下次再来补什么东西,叶蓝山自然会少收些钱。 平时,叶蓝山怕事,又胆小。如有街坊跟他嘀咕哪家琐事,他则会当即把手一堵地:“别说别说,免得我走神!”遇到下雨天,他早早躲回屋里,似乎怕哪颗雷掉到地上一不小心砸到自己。还怕什么?怕虫子。什么虫子他都怕。记得那天补一只夜壶时,突然有一只指甲大小的蟑螂从壶嘴中爬了出来,吓得叶蓝山的手陡地一松,吧嗒,夜壶摔到地上,顿时碎成八瓣。叶蓝山只好掏银子赔了街坊一把新夜壶。 这日下午,一高一矮两陌生男子走进叶家。 叶蓝山说道:“都收摊了。” “神补头,这摊今天收得也有点早吧。” “日头确是没落山。但人家早约了,稍后得上门去补一把烟壶。” “刘营长府上吧。”矮个男子说道。 叶蓝山侧脸扫上一眼,奇怪地:“世上还真有人长了一双顺风耳呐。” 高个男子如实相告地:“叶老板,不瞒你说,我们是从山上下来的游击队。他姓陈。我是老邓。这次,姓刘的带兵来围剿游击队,又趁机搜缴街坊的粮食。姓刘的当年也追杀过我们受伤的红军战士。” “你们是想让我帮个什么忙吧。” “叶老板如此爽快,那我们把今天来意直说了吧。你将我们俩当成徒弟带进刘府。进去后,我们找机会用手雷炸死姓刘的。” “炸、炸……”叶蓝山忽地瞪大了眼。 “我们手上没短枪,长枪又难以带进去。所以,我们打算用手雷来完成这项任务。” 叶蓝山哦了半声。他沉思一番,却摇了摇头。 傍晚,叶蓝山独自一人走进刘营长的府上。俩游击队员远远瞧见他进门,不由吁道:“看来不假,叶老板真是一个天生没长胆的人。”然后带着一股遗憾匆匆离去。过了两个时辰,叶蓝山才从刘府埋头埋脑走了出来。刚才,刘营长看自己的烟壶被修补得非常成功,便赏他一块银元。出门时,叶蓝山侧头跟来送他出门的佣人问道: “烟壶就是刘营长一个抽吧。” “那还用说?谁碰烟壶一下,恐怕就要吃他的子弹。” “哦,那就好……” 叶蓝山便如此喃喃地往家里走去。待他回到家中,才发现攥在手上的银元不晓得何时掉在路上。夫人一见,说他的魂今天被哪个鬼扒走了。 半个月后,俩游击队员又出现在叶蓝山跟前。高个男子跟他说:“叶老板,上次说的事你别再惦记了。我们今日顺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就在今天早上,姓刘的那坏家伙莫名其妙死了。算是报应。” “他应该今天死。” 高个男子愣了愣。 “而且真死了。” “哟,叶老板还学会了算卦——”矮个男子打趣道。 叶蓝山看了看左右,才压低嗓门说:“那天跟他补烟壶时,我往壶缝里挤了些慢性毒药进去。吸了半个月,便会走人。早年我在京城混时,曾听一个太监说过这种下毒法子。但我真没出息,那天我的手都发抖。姓刘的以为我害怕他那把锃亮锃亮的驳壳枪,才没引起他的怀疑。嗯,我真怕别人也抽他这把烟壶。还好,我问过佣人。他一个人抽。” 游击队员惊呆了。 叶蓝山溜了他俩一眼,继续说道:“哪怕你们那天不来找我帮忙,我也起了下手的念头。我没瞎眼。姓刘的这次带兵驻扎裕后街,不够半年时间,就干了不少坏事。街上的女人都想扑上去咬他几口。但你们跟着进去扔手雷,恐怕不是万全之策,除了你们要被困在刘府,说不定手雷还要伤到无辜的人。就说那佣人,人家也是被姓刘的抓进去的。” “叶老板,你立了大功!” 听到游击队这么夸奖,叶蓝山欢喜十分。但后来,叶蓝山没拿到这功劳。口说无凭。游击队要去找刘营长那把烟壶作个验证。这事当然不能视同儿戏吧。很快,却得到一个说法,那把烟壶早就莫名其妙失踪了。游击队没法跟叶蓝山戴上大红花。街坊们则觉得此事匪夷所思,叶蓝山平时胆小怕事,不可能突然偷吃了豹子胆吧,便猜是叶蓝山瞎编了一个故事,趁机捞个名声。如此,叶蓝山便被一些街坊突然瞧扁了。“神补头”几乎也被“老叶”这一称呼取代。 而且,叶蓝山的生意也差了很多。 好多年后,叶蓝山病逝。在闭目前,他跟家人透露了一个秘密:“当时,我怕那把烟壶流失出去,又会去毒了无辜之人,便花了不少钱,偷偷找一个当兵的将烟壶弄了出来。当晚,我就把它毁了。” 叶家后来传下一个规矩:修补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修补烟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