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而燕兵起,命从李景隆出师参赞军务。巍复上书,言:“臣愿使燕。披忠胆,陈义礼,晓以祸福,感以亲亲之谊,令休兵归藩。”帝壮其言,许之。巍至燕,自称:
国朝处士高巍再拜上书燕王殿下:太祖上宾,天子嗣位,布维新之政,天下爱戴,皆曰“内有圣明,外有藩翰,成、康之治,再见于今矣。”不谓大王显与朝廷绝,张三军,抗六师,臣不知大王何意也。今在朝诸臣,文者智辏,武者勇奋,执言仗义,以顺讨逆。胜败之机明于指掌。皆云大王“藉口诛左班文臣,实则吴王濞故智,其心路人所共知。”巍窃恐奸雄无赖,乘隙奋击,万一有失,大王得罪先帝矣。今大王据北平,取密云,下永平,袭雄县,掩真定。虽易若建瓴,然自兵兴以来,业经数月,尚不能出蕞尔一隅地。且大王所统将士,计不过三十万。以一国有限之众应天下之师,亦易罢矣。大王与天子义则君臣,亲则骨肉,尚生离间。况三十万异姓之士能保其同心协力,效死于殿下乎?巍每念至此,未始不为大王氵丽泣流涕也。
愿大王信巍言:上表谢罪,再修亲好。朝廷鉴大王无他,必蒙宽宥。太祖在天之灵亦安矣。倘执迷不悟,舍千乘之尊,捐一国之富,恃小胜,忘大义,以寡抗众,为侥幸不可成之悖事,巍不知大王所税驾也。况大丧未终,毒兴师旅,其与泰伯、夷、齐求仁让国之义不大迳庭乎?虽大王有肃清朝廷之心,天下不无篡夺嫡统之议。即幸而不败,谓大王何如人?
巍白发书生,蜉蝣微命,性不畏死。洪武十七年蒙太祖高皇帝旌臣孝行。巍窃自负:既为孝子,当为忠臣。死忠死孝,巍至愿也。如蒙赐死,获见太祖在天之灵,巍亦可以无愧矣。
书数上,皆不报。
已而景隆兵败,巍自拔南归。至临邑,遇参政铁铉,相持痛哭。奔济南,誓死拒守,屡败燕兵。及京城破,巍自经死驿舍。
郁疏略曰:
诸王亲则太祖遗体,贵则孝康皇帝手足,尊则陛下叔父。使二帝在天之灵,子孙为天子,而弟与子遭残戮,其心安乎?臣每念至此,未尝不流涕也。此皆竖儒偏见,病藩封太重,疑虑太深,乃至此。夫唇亡齿寒,人人自危。周王既废,湘王自焚,代府被摧,而齐臣又告王反矣。为计者必曰:“兵不举则祸必加”。是朝廷执政激之使然。
燕举兵两月矣,前后调兵不下五十余万,而一矢无获。谓之国有谋臣可乎?经营既久,军兴辄乏,将不效谋,士不效力。徒使中原无辜赤子困于转输,民不聊生,日甚一日。九重之忧方深,而出入帷幄与国事者,方且扬扬自得。彼其劝陛下削藩国者,果何心哉?谚曰:“亲者割之不断,疏者续之不坚。”殊有理也。陛下不察,不待十年,悔无及矣。
臣至愚,感恩至厚,不敢不言。幸少垂洞鉴,兴灭继绝,释代王之囚,封湘王之墓,还周王于京师,迎楚、蜀为周公。俾各命世子持书劝燕,罢兵守藩,以慰宗庙之灵。明诏天下,拨乱反正,笃厚亲亲,宗社幸甚。
不听。燕师渡江,郁弃官遁去,不知所终。
高贤宁,济阳儒学生。尝受学于教谕王省,以节义相砥砺。建文中,贡入太学。燕兵破德州,围济南。贤宁适在围中,不及赴。是时燕兵势甚张,黄子澄等谋遣使议和以怠之。尚宝司丞李得成者,慷慨请行,见燕王城下。王不听,围益急。参政铁铉等百计御之。王射书城中谕降。贤宁作《周公辅成王论》,射城外。王悦其言,为缓攻。相持两月,卒溃去。燕王即位后,贤宁被执入见。成祖曰:“此作论秀才耶?秀才好人,予一官。”贤宁固辞。锦衣卫指挥纪纲,故劣行被黜生也,素与贤宁善,劝就职。贤宁曰:“君为学校所弃,故应尔。我食廪有年,义不可,且尝辱王先生之教矣。”纲为言于帝,竟得归,年九十七卒。
王琎,字器之,日照人。博通经史,尤长于《春秋》。初为教授,坐事谪远方。洪武末,以贤能荐,授宁波知府。夜四鼓即秉烛读书,声彻署外。间诣学课诸生,诸生率四鼓起,诵习无敢懈。毁境内淫祠,三皇祠亦在毁中,或以为疑。琎曰:“不当祠而祠曰‘淫’,不得祠而祠曰‘渎’。惟天子得祭三皇,于士庶人无预,毁之何疑。”自奉俭约,一日馔用鱼羹,琎谓其妻曰:“若不忆吾啖草根时耶?”命撤而埋之,人号“埋羹太守。”燕师临江,琎造舟舰谋勤王,为卫卒缚至京。成祖问:“造舟何为?”对曰:“欲泛海趋瓜洲,阻师南渡耳。”帝亦不罪,放还里,以寿终。
周缙,字伯绅,武昌人。以贡入太学,授永清典史,摄令事。成祖举兵,守令相率迎降。永清地尤近,缙独为守御计。已,度不可为,怀印南奔。道闻母卒,归终丧。燕兵已迫,纠义旅勤王,闻京师不守,乃走匿。吏部言:“前北平所属州县官朱宁等二百九十人,当皇上‘靖难’,俱弃职逃亡。宜置诸法。”诏令入粟赎罪,遣戍兴州。有司遂捕缙,械送戍所。居数岁,子代还,年八十而没。朱宁等皆无考。
牛景先,不知何许人。官御史。金川门开,易服宵遁,卒于杭州僧寺。已而穷治齐、黄党,籍其家。
燕兵之入,一夕朝臣缒城去者四十余人。其姓名爵里莫可得而考。然世相传,有程济及河西佣、补锅匠之属。
程济,朝邑人。有道术。洪武末官岳池教谕。惠帝即位,济上书言:“某月日北方兵起。”帝谓非所宜言,逮至,将杀之。济大呼曰:“陛下幸囚臣。臣言不验,死未晚。”乃下之狱。已而燕兵起,释之,改官编修。参北征军淮上,败,召还。或曰,徐州之捷,诸将树碑纪功,济一夜往祭,人莫测。后燕王过徐,见碑大怒,趣左右椎之。再椎,遽曰:“止,为我录文来。”已,按碑行诛,无得免者。而济名适在椎脱处。然考其实,徐州未尝有捷也。金川门启,济亡去。或曰帝亦为僧出亡,济从之。莫知所终。
河西佣,不知何许人。建文四年冬,披葛衣行乞金城市中。已,至河西为佣于庄浪鲁氏。取直买羊裘,而以故葛衣覆其上,破缕缕不肯弃。力作倦,辄自吟哦,或夜闻其哭声。久之,有京朝官至,识佣,欲与语,走南山避之。或问京朝官:“佣何人?”官亦不答。在庄浪数年,病且死,呼主人属曰:“我死勿殓。西北风起,火我,勿埋我骨。”鲁家从其言。
补锅匠者,常往来夔州、重庆间。业补锅,凡数年,川中人多识之。一日,于夔州市遇一人,相顾愕然。已,相持哭,共入山岩中,坐语竟日。复相持哭,别去。其人即冯翁也。翁在夔以章句授童子,给衣食,能为古诗。诗后题“马二子”,或“马公”,或“塞马先生”。后二人皆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