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是一条山路。看不清从哪里来,路的下端淹没于枝叶葱茏。看不透向何处去,路的前方伸入到雾霭迷朦。只知道只深刻体会到,那山路陡立如梯扭曲如蛇漫长如历史。
记不清也辨不清了,这里是泰山十八盘?是匡庐好汉坡?是峨眉九十九道拐?还是梦里虚无、柏拉图的先验抑或某个遗传密码的遥远记忆?或者,哪里都是也哪里都不是吧,那山路! 很多很多次,好像在晃晃惚惚中,又像是真真切切里,爬过了千坎万坎、千难万难。爬到人气吁吁汗淋淋,却怎么也爬不到山顶。 山很高,路正远,人已倦。孤伶伶的自己,软疲疲的身心,孑然一粒渺如蚁,面对的,却是曲曲弯弯坎坎坷坷迢迢漫漫。 02 总是感觉很累。 起初,山路还算平缓。长长的一段平缓,好像是专门为了鼓励人诱惑人走下去。然后,就悄悄的渐渐的陡起来。虽然仍有平与陡的交错,但平处渐少渐短渐倾斜成坡,陡处却渐多渐长渐陡到难以攀援——而更陡,高而更难,高处不胜寒。 到了高处,才发现已经走入到一种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这时候,山间的寒气向内逼,体内的燥热向外涌,四肢已经透凉,喉间却要喷火。想往上爬,路漫漫其修远,身心俱已疲倦。要歇下来,风寒雾重,而且真有些心不甘意难平。 这种疲累,究竟来自何方?莫非自己对这千百年固定的路线,千万人相同的行程,已经感觉到了不值当、不情愿?如果当下走得踏实充实,未来的信心决心满满,还会如此般身心俱疲么? 这份纠结,又能说与谁听?举目四顾:大山默默无语,禅机深藏的样子。林涛笑而不答,世事洞明的神态。天空是表情莫测、更高深莫测。山路自顾着不屈不挠、又屈又挠地伸向更远更高的前方,伸向看不清、猜不透的林遮树障加云遮雾障…… 总是喜欢回顾。 感觉已经走了很久很远。走过了春之妩媚又走进了秋之绚烂,走过了少年梦幻又经历了中年成熟。然而,回头望去,走过的路实际上很短很近。路旁的那块石头,曾经借来小憩。垫座的报纸也许还在,两个烟蒂肯定还在。一条伸到路面的斜枝,曾妄图刺中自己的眼,但耸然一惊之下,只是划过了发际…… 一路走来,太多平淡平庸,太少惊奇惊喜。回顾过往,没有留下多少像样的踪迹,更没有刻下什么醒目的印记,这岂不是白白走了一遭么? 一路走来,属于自己的,除了少许记忆,只有失去加失去。香烟燃过已不再,光阴逝去已不再,翩翩少年翩翩幻想已不再,雄心恢心得意失意高兴败兴……俱往矣,俱化作记忆永不再。 惟古道依然伸展,漫漫。时光依然流逝,悠悠。 03 悠悠岁月,是一个个瞬间的连环。 漫漫古道,是一级级石阶的重叠。 重重叠叠的花岗岩石阶,经历了脚板磨擦时光磨擦风吹雨打过,早已光溜溜黑黢黢,满处是深窝浅槽、裂痕断块。 读着这古道,能够听见它的诉说。古道修筑的路线、材料、方式都会诉说。诉说前人的智慧与局限,理想追求与现实羁绊,主观愿望与客观效果……但一经建成,这路就固定下来,带着固有的所有的长短优劣,百年千年都不可更改,让古往今来所有的行人受益或者受害。 踏上这古道,你可能崇敬它也可能鄙薄它,可以感激它也可以诅咒它。但你不能漠视它,更无法回避它。上了道,只需要你沿着走。你也只能沿着走、走下去。没有其他选择,只有路的预定规定恒定。 修建这路的是谁?什么原因、什么年代?是为了皇帝祭天?是为了百姓拜佛?是富豪积德行善的功绩?是高僧修炼化缘的功德?还是官府组织或者百姓们自愿出钱出力的成果? 这一切都应该是有诗为证有据可考的。 不过,修建的年代似乎无须考证。当然是始建于唐,又经过了历代的增修。因为只有大唐盛世,才会有贞观之治玄奘取经敦煌石窟卢舍那的微笑,才有过那么多空前绝后的壮举。 中国有许多路,都发轫于唐,甚至不是唐也是唐。隋炀帝开启的科举之路,就往往被归在李世民名下:“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从此,普天之下的士人学子,就浩浩荡荡朝这条狭窄崎岖的华山一条路上涌来,争先恐后向这座风光无限又风险叠生的独木桥上奔来。 宋真宗赵恒有段火爆至今的名言:书中自有千锺粟、黄金屋、颜如玉……这些排比铺垫之后,是皇上明晃晃的图穷匕见:“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这最高指示,对读书人是诱惑是指导,更是一种警告。 武则天曾经放手封官又放手杀官,也挡不住、吓不退挤入仕途的英雄如潮。死且不惧,还管他娘的什么下跪磕头打板子?于是,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穷经直至皓首,童生已经皓首——白了少年头,不悲切! 04 多年前,承蒙一位恩师教诲:应该学习司马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读书与旅行,在古代都是艰难辛苦的事。现在,读书依然艰苦,旅行却不再有马车木船、累月经年的劳顿。于是,自己就一直寻找、甚至制造机会,尽可能多看些名山大川。 前方那一片青天下云雾上阳光灿烂的所在,应该就是山之极顶吧。 孔子曾经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荀子也说“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这登高望远,可以让人知道天高地厚,开阔眼界胸襟,以至“养吾浩然之气”。不过,这等圣人情怀,和凡夫俗子能有多少关系? 山顶上,有云海清风,苍松翠柏,庙宇以及天街。还有人潮涌动,人声鼎沸,一派热腾腾闹哄哄。细听之下,粗细雅俗的喉咙、咸甜酸辣的乡音,几乎共鸣着一个相同的感受:太没意思,太没意思!怨怨艾艾声中,突然迸出来一声高分贝的吼:操!下回八抬大轿,也不来了。 这些游客在期望什么? 山顶不是本该如此么? 有个拿过诺贝尔经济奖的美国人,曾经搞出了一个“快乐方程式”,证明人的“欲望越大,快乐就越小。”看来,中国人也没逃出这个美国佬的算计。游客对山顶失望的原因,应该正是期望值太高。名胜之名如雷贯耳早已贯彻心底,就是人间本无天堂才有的仙境,也填不满期望的欲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