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五章
后来有一天,事情有了结果。有一天早上,父亲决定晚上去嘎纳娱乐、跳舞。我还记得艾尔莎那高兴的样子。她想在她所熟悉的娱乐场的气氛里恢复她那魅力不可抵挡的个性。她那些魅力被阳光的照晒和我们所处的半孤寂状况削弱了一些。与我的预料相反,安娜并不反对这些社交活动,她甚至还显得颇为高兴。因此,吃过晚饭,我就放心大胆地上我的房间,换上一件丝质的连衣裙。话说回来,我也只有这么一件连衣裙。这是父亲帮我挑选的。它是用一种富于东方色彩的料子做的,在我看来,也许过于带有东方色彩。因为父亲或是出于兴趣,或是出于爱好,总是把我当成富有勉力的妇女来打扮。我在楼下见到了父亲,他穿着一件崭新的无尾长礼服,很是精神。我一把勾住他的脖子:
"你是我认识的最俊美的男人。"
"除了西利尔。"他说,其实他自己也不认为如此。"而你呢,你是我认识的最秀美的姑娘。"
"除了艾尔莎与安娜。"我说,自己也不相信这话。
"既然她们不在这儿,既然她们让我们在这儿等,那就来和你的老爸爸,和你患风湿病的爸爸跳跳舞吧。"
我又体验到我们每次出门前的快乐。他真没有一点老父亲的样子。跳舞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我熟悉的古隆香水珠、身体的热气和烟味。他有节奏地跳着,眼睛半闭,和我一样,嘴角挂着一丝抑制不住的幸福的微笑。
"你得教我跳辟波普舞,"他说,忘了他的风湿病。
他停下脚步,以一种不由自主而讨人欢喜的喃喃细语迎接艾尔莎的到来。她穿着绿色的连衣裙,款步走下楼梯,嘴上浮现出热衷于上流社会生活的女人经历过一切的微笑,娱乐场的微笑。她已尽最大努力梳理了她枯干的头发,修饰了她被太阳晒红的皮肤,不过它们可以被人称赞,却说不上引人注目。好在她似乎并未意识到这点。
"我们动身吧?"
"安娜还没来,"我说。
"你上去看看她是否收拾好了。"父亲说,"到县纳准是半夜了。"
我穿着连衣裙,颇为不便地上了楼梯,敲响安娜的房门。她大声叫我进去。我刚跨进门槛就停住了。只见她穿着一条灰色的连衣裙。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灰色,近乎白色,光线照在上面,泛起黎明时分海一样的色调。这晚上,她似乎集所有成熟女人的魅力于一身。
"好漂亮!"我说,"啊!安娜,多好看的连衣裙!"
她在镜子里微笑,好像是向一个即将别离的人笑。
"这种灰色真绝了,"她说。
"'您'也真绝了,"我说。
她揪着我的耳朵,盯着我。她有两只深蓝色的眼睛。我看见它们炯炯有神,露出笑意。
"您是个可笑的小姑娘,尽管有时讨厌。"
她走在我前面,没有细加注意我的连衣裙,这使我既高兴又难过。她先下楼梯。我看见父亲向她迎过来。他在楼梯脚下停住步子,一只脚踏在头一级上,仰起脸望着她。艾尔莎也看着她下楼。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场面:在我眼前,是安娜美丽的肩膀和金色的颈项;稍下面一点,是父亲那张着迷的脸和伸出的手;再远一点,是艾尔莎的身影。
"安娜,"父亲说,"您真是出奇地美。"
她朝他笑了笑,从他身边走过去,抓起她的外套。
"我们在那儿见吧。"她说,"赛茜尔,您和我一块走吗?"
她让我驾车。夜里大路是那样美,我惬意地开着车。安娜一声不吭,甚至连收音机里激烈的小号声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当父亲的敞篷车在一个弯道上超过我们时,她也无动于衷。
我已经感到,面对一出我不能再参与的戏,我心中无数。
在娱乐场,由于父亲的诡计,我们很快就分散了。我与艾尔莎及她的一个熟人,一个南美人来到酒吧间。南美人已经半醉,却专心致志地看着台上的戏。尽管他醉醺醺的,但他对戏剧的热情仍使他引人注目。我与他愉快地度过了将近一个钟头。但艾尔莎却感到无聊。她认识一两个大明星,可他们的演技又引不起她的兴致。她突然问我父亲在哪儿,好像我可能知道什么事儿似的,然后就离开了。南美人有一阵因此显得闷闷不乐,不过一杯新的威士忌又使他振作精神。我出于礼貌,与他同饮,完全沉浸在舒适的感觉之中,什么也没有想。当他想跳舞时,事情就变得更为滑稽。我不得不拦腰扶住他,并从他脚下抽出我的脚。这要费很大的力气。我们如此痛快地笑着,以至当艾尔莎拍我的肩膀,我看见她那副卡桑德拉的神气时,我差点叫她滚开。
"我没有找到他,"她说。
她一脸懊丧的神情。脸上的香粉掉了,使她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她板着脸,那模样真是可怜。我突然生起父亲的气来。他也太不礼貌了,叫人难以相信。
"嗅!我知道他们在哪儿。"我笑着说,好像这是一件非常自然的,她可以毫不担心地想到的事情。"我会回来的。"
南美人失去我的支持,便倒在艾尔莎的怀里,似乎觉得舒适自在。我伤心地想,她比我更丰满。不过我不会因此而嫉恨她。娱乐场很大。我跑了两圈都没有结果。我把露天座位挨个看了一遍,最后想到了汽车。
我在停车场里找了好一会才找到它。他们在汽车里。我从后面走过去,透过后桥玻璃看见了他们。他们的轮廓挨得很近,很庄重,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很美。他们互相望着,大概在低声说话,因为我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我本想走开,但想到艾尔莎,我还是拉开了车门。
父亲的手抓着安娜的手臂。他们几乎没有望我。
"你们玩得痛快吗?"我彬彬有礼地问。
"有什么事?"父亲神色不快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那你们呢?艾尔莎到处找你们,找了一个小时了。"
安娜慢慢地朝我转过头,好像很遗憾地说:
"我们准备回去。您去告诉她,说我累了,您父亲开车送我回去。你们玩够了,就坐我的汽车回去。"
我气得发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要到什么时候才叫玩够了!你们根本不知道!这真是讨厌的事!"
"什么事讨厌?"我父亲惊讶地问。
"你把一个长着红棕头发的姑娘领到海边,让她晒太阳。她经不起晒。等她晒得脱了皮,你又不要她了。这也太轻易了吧!叫我去给艾尔莎说什么?"
安娜又厌烦地朝我转过身。父亲朝她笑着,没听我说的话。我气愤至极:
"我去……我去告诉她,说我父亲又找了一个女人睡觉,让她移交,是这样吗?"
父亲大声咆哮起来。与此同时,安娜给了我一耳光。我赶紧把头从车门里缩回来。这一巴掌打得我好痛。
"你请求原谅吧,"父亲说。
我站在车门边一动不动,思绪混乱。脑子里总是很晚才想起高尚的姿态。
"过来吧,"安娜说。
她似乎并无威胁的意思。于是我走过去。地伸出手摸我的面颊。慢慢地、轻柔的跟我说着话,好像我有点傻议的:
"别这么坏。我为艾尔莎难过。可是您太缴了,不能把这事处理好。我们明天再细细说吧。我把您打痛了吗?"
"哪儿的话?"我有礼貌地说。
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情和我先前过分的粗暴使我想哭。我看着他们前身。我感到心力交瘁。
我唯一的安慰是觉得自己正直。我缓步走回娱乐场,找到艾尔莎。南美人还挽着她的手臂。
"安娜病了。"我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气说,"爸爸不得不把她送回去。我们去喝点什么吗?"
她注视着我,没有回答。我寻找一种能够使她信服的理由。
"她恶心,吐了。"我说,"真可怕,她的连衣裙弄得肮脏不堪。"
我觉得这个细节十分逼真,但艾尔莎却伤心地呜咽起来。我看着她,不知所措。
"赛蒂尔,"她说,"啊,赛菌尔,我们原来那么幸福……"
她的抽泣加剧了。南美人也开始哭起来,嘴里重复着:"我们原来那么幸福,那么幸福。"
这时,我恨安娜和我父亲。只要能让可怜的艾尔莎止住哭,让她的睫毛膏不化,让南美人停止抽噎,我什么事都会做。
"事情还没完,艾尔莎。和我一块回去吧。"
"我很快就会回去取精子。"她抽泣着说,"再见了,赛茜尔,我们原来很合得来。"
我和艾尔莎从来只谈天气和时装,但我觉得失去了一位老朋友。我猛地转过身,朝汽车跑去。
第一部
第六章
次日早上我觉得很难受,大概是头天晚上喝了威士忌的原因。我从床这头翻到那头。在黑暗中醒过来,感到嘴巴麻木,四肢出了微汗,很不舒服。一缕阳光从百叶窗缝里透了进来。
灰尘密密集集地在阳光里飞舞。我既没有起床的愿望,也没有留在床上的意愿。我寻思假如艾尔莎回来了,父亲和安娜今早会有什么样的脸色。我迫使自己去想他们,以免在起床时感到肌肉的酸痛。我终于做到了这点,晕晕乎乎的,浑身不舒服地站到了清凉的石地面上。镜子朝我射来阴暗的反光。我传着镜子:两只肿起的眼,浮肿的嘴巴,这张奇怪的脸盘,我的,…我可能是由于这片嘴唇,这种匀称,这些可恶的、专横的限制才软弱卑怯吗?然而我如果受到限制,为什么又能如此清楚、违背心意地知道这点?我以厌恶自己,憎恨这张被放荡弄得瘦削、惊粹的尖脸取乐。我望着镜中自己的眼睛,低声地反复念着"放荡"这个词。突然,我看见我微笑起来。确实,这是什么样的放荡生活呀:几杯苦酒,一个耳光,几声抽泣。我刷过牙,就下了楼。
父亲与安娜已经在平台上了。他们挨近坐着,面前放着盛早餐的盘子。我向他们匆匆地问了安,便在他们对面坐下。出于羞怯,我不敢望他们,可是他们的沉默又迫使我抬起眼睛。
安娜的表情疲倦,这是她一夜**的唯一迹像。他们俩微笑着,一副幸福愉快的样子。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总觉得幸福是一种认可,一种成功。
"睡得好吗?"父亲问。
"不好不坏,"我回答说,"昨晚喝多了威士忌。"
我倒了一杯咖啡,尝了尝,但很快又把它放下。他们的沉默中含有某种等待的意味,使我很不自在。我过于疲倦,不能长久经受这种气氛。
"发生什么事啦?你们像有什么秘密似的。"
父亲想保持沉着,便点燃一支烟。安娜盯着我,明显地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
"我想求您一件事情,"她终于开口道。
我想到了最坏的事情:
"又叫我去找艾尔莎?"
她转过脸,朝着父亲,说:
"您父亲和我想结婚。"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接着又盯着父亲。有片刻时间,我希望他向我打个手势,眨眨眼睛。虽说这会使我气愤,但也会使我放心。可是他只瞧着自己的手。我心里说:"这不可能。"
可我已经知道这是真的。
"这真是个好主意,"我说,以赢得时间。
我还没有弄明白,父亲原来那样固执地反对婚姻,反对种种束缚,却在一个决定性的夜晚……这完全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失去了独立。于是我想到了我们三人将一起过的生活。
这是一种由安娜的文雅与机智来巧妙地平衡的生活。我过去羡慕安娜有这种生活。一些聪慧、优雅的朋友,一些平静而愉快的晚会…确突然鄙视喧闹的酒席、南美人和艾尔莎之流起来。
一种高尚的、自豪的感情涌入我的心。
"这真是个很好的主意。"我重复说,一边朝他们微笑。
"我的小猫咪,我知道你会高兴的,"父亲说。
他很愉快,精神放松了。安娜的脸上显出**的疲倦,似乎比过去任何时候我见到的她都温柔可亲。
"小猫咪,来,"父亲说。
他向我伸出两只手,把我拖过去,靠在他与她的身上。我半跪在他们面前。他们动情地望着我,抚摸着我的头。至于我,我不住地想,我的生活也许此时就改变了,可我对他们来说,确实仅是一只猫,一只多情的小动物。我感到他们在我的上方,被过去、未来,一些我不熟悉的、不能来住我的纽带连接在一起。我故意闭上眼睛,把头抵在他们的膝上,与他们一起笑,重新浪起我的角色来。再说,难道我心里不高兴吗?安娜是个很好的人,我没有发现她有任何渺小鄙俗之处。她将指导我,给我解除生活的重负,在任何场合都给我指明道路。
我将变得完美,父亲将和我一间完善。
父亲站起身,去取一瓶香槟酒。我很反感。他很快乐,这当然是主要的事情,可是我那么经常地看到他因一个女人而快乐。
"我原来有点怕您,"安娜说。
"为什么?"我问。
一听见她的话,我就觉得我的反对本来可以阻止两个成年人的结合。
"我原来担心您怕我,"她说,笑了起来。
我也开始笑,因为我确实有点怕她。她既向我表示她清楚这一点,又表示这没有必要。
"在您看来,这场老家伙的婚姻不荒唐吧?"
"你们不老,"我说,带着必不可少的肯定的神气,因为父亲抱着一瓶酒,跳着华尔兹舞回来了。
他在安娜身边坐下,伸出手臂搂着她的肩膀。她的身体朝他动了一下,使我低下了眼睛。
也许正因为他的笑,因为他坚实有力叫人放心的臂膀,因为他的活力,他的热情,她才嫁给他。40岁,害怕孤独,或许肉欲最后的冲动……我从未把安娜当作一个女人,而是当作一种物体来想象:我在她身上看到的是镇定,是优雅,是聪慧,可从未见到淫荡和软弱……我明白父亲很高兴:傲慢的、冷漠的安娜·拉尔桑要嫁给他。他爱她吗?能长久爱下去吗?我能把他对安娜的爱与对艾尔莎的爱区别开来吗?我闭上眼睛。阳光照得我昏昏沉沉的。我们三人都坐在平台上,心里充满了疑虑。隐秘的担心和幸福。
这些日子艾尔莎没有再来。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快乐的7天,惬意的7天,独一无二的7天。我们订出了复杂的室内陈设计划和作息计划。父亲与我喜欢以生手的无知把这些计划订得很严密,很难。再说,我们什么时候又相信能实行计划呢?每天中午12点半钟回老地方吃午饭,在家吃晚饭,然后就在家里待下去,父亲真相信能做到?然而他还是愉快地放弃了放荡生活,鼓吹起正常秩序和文雅的。有条理的资产阶级生活来。无疑,不论对他还是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
我保留了对这个星期的回忆。今日我乐于挖掘这个回忆,以使自己痛苦。记得安娜那时精神轻松,非常自信,十分温柔。父亲爱她。我每天早晨看着他们手挽手,肩并肩,笑容满面地下楼,眼睛周围有一圈黑眶。我发誓,我真希望这个场面持续终生。晚上,我们经常下到海岸,在一个露天座喝开胃酒。人们到处都把我们当成一个正常而和睦的家庭。我虽然习惯于与父亲单独出门,收获同情或不怀好意的目光与微笑,却也为恢复我这个年纪的角色而高兴。父亲他们将在回巴黎后结婚。
可怜的西利尔看到我们家里的变化总显得惊愕。不过这种合法的结局使他高兴。我们一起划船,想拥抱就拥抱。有时,当他把嘴压在我的嘴上时,我便又见到安娜的脸,她早上那张显露着惬意而怠倦神情的脸,见到了她因为**而变得缓慢而懒洋洋的动作。因此我羡慕她。我们把吻都吻尽了。如果西利尔没有这样爱我,我这个星期也许就成了他的情妇。
每天6点钟光景,我们从岛上归来,西利尔把船拖上沙滩。我们经过松树林回家。为了暖和身体,我们想出一些印地安人的游戏,进行有退让条件的赛跑。他总在房子前面追上我,一边高喊胜利一边扑到我身上,搂着我,吻我,抱着我在松针上翻滚。我还记得这种气喘吁吁、无甚成效的吻的滋味。我还听见西利尔紧贴我的胸口发出的心跳声,它与涌上沙滩的海浪声一致……一声、两声、三声、四声心跳,海滩上轻柔的涛声,一、二、三……他缓过气来,吻变得准确,有力。我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我的耳朵只响着自己的血液连续不断的奔涌声。
有一天傍晚,安娜的声音使我们分开了。西利尔伏在我身上。我们半裸着身体,沐浴着落日充满红光和阴影的余辉。我明白,这可能使安娜误会了。她生硬地唤我的名字。
西利尔一跳而起,显然有些羞怯。我望着安娜,慢腾腾地爬起来。她转向西利尔,好像没见到他似的,轻声对他说:
"我希望以后不再见到您。"
西利尔没有回答,只是朝我俯下身,在我肩上印了一吻,然后走开了。这个举动令我惊愕,像誓约一样叫我激动。安娜盯着我,神情也是那样凛然、冷漠,好像她在想别的事情似的。这使我感到不快:她要真地想别的事情,就不该说这么多话。我朝她走过去,纯粹出于礼貌,装出尴尬的样子。她下意识地把我脖子上的一根松针拈掉,似乎真地看见我了。我看见她现出轻蔑的表情。这种厌烦的、不以为然的面容使她变得楚楚动人,我则心生畏怯。
"您得知道,这种消遣一般都以进医院告终,"她说。
她站着对我说话,眼睛紧盯着我。我觉得十分厌倦。她属于那些能站着一动不动地说话的女人。我呢,则需要一张安乐椅,需要借助于一件可抓的物体,一支烟卷,需要借助于摆荡脚,借助于看着脚摆荡……
"不要夸大了事情,"我笑着说,"我仅仅拥抱了西利尔,这不会让我进医院的……"
"请您不要再见到他,"她说,似乎以为我说的是谎话,"别辩驳,您只有17岁,眼下我对您负有一点责任。我将不让您糟蹋自己的一生。再说您还有事情要干,这将占用您下午的时间。"
她转过身,背朝我,懒洋洋地朝家里走去,我沮丧地呆立原地。她想的是她所说的话。
我的理由,我的否认,她都以那种冷漠的态度来接受。那种冷漠比轻蔑更叫人受不了,就好像我不存在似的,就好像我是可以压缩的什么东西,而不是我,是她从来就认识的、终于能如此加以惩罚的赛燕尔。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父亲。他将如同往常那样作出反应:"我的小猫咪,这个小伙子到底怎么样?至少健康漂亮吧?孩子,不要相信那些坏家伙。"必须在这方面作出反应,不然我的假期就完了。
晚餐像噩梦一样过去了。安娜没一分钟不对我说:"我什么也不对您父亲说。我不是告密考。不过您得答应我好好学习!"她打这种算盘并不老练。我既为此庆幸,又暗暗恨她。
因为这使我能够鄙视她。她和别人一样避免踏空,仅仅是在喝过汤之后,她才似乎记起了那个事件。
"雷蒙,我希望给您的女儿一些深思熟虑的忠告。傍晚时,我发现她和西利尔待在松树林里。他们似乎好到了极点。"
父亲试图把这当作玩笑,真是个可怜人:
"您跟我说什么?他们干了什么?"
"我拥抱了他,"我激烈地叫道,"安娜以为…"
"我什么也没以为,"她打断我的话说:"不过我以为她在一段时间里停止见他,攻一攻哲学有好处。"
"可怜的孩子,"父亲说,"不管怎么说,这个西利尔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对吗?"
"赛富尔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安娜说,"所以,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伤心的。在我看来,既然她在这儿享有完全的自由,这个小伙子时常陪着她,他们一块儿闲着无聊,这种事就是免不了的。您不这样看吗?"
听到"您不这样看吗",我抬起眼睛,父亲则低下眼睛,显得十分厌烦。
"您说得一点不错,"他说,"是的,不管怎样,你得多少做点功课,赛首尔。你总不愿重读一次哲学班吧?"
"您打算让我怎么办呢?"我直截了当地回答。
他看了看我,马上转过眼睛。我局促不安,意识到唯有坦荡无忧才是能够激励我们生活并且不会摆出理由以自辩的情绪。
"瞧,"安娜说,一边从桌子上方抓住我的手,"您将丢掉林中姑娘这个角色,而当一个好学生,是吧?再说您只当了一个月的林中姑娘,这并不那样严重,对不对?"
她望着我。父亲也微笑地注视着我:从这方面说,讨论是爽直的。我轻轻地抽出手,说:
"不对,是严重的。"
我这句话说得那么轻,以至他们没听见或不愿听见。次日早上,我又读到了相格森的一句话,我硬是琢磨了好几分钟才理解它的意思:""不管人们起先在事实与原因之间能够找到何种异质,尽管行动准则与确定事情实质相距遥远,人们总是在与人类的生殖原则的接触中自觉竭尽了爱人类的力量。"我反复念着这句话,开始时轻轻地,以免激动,后来便放大了声音。我两手捧着头,专心致志地盯着这句话。到后来,我弄懂了,我感到和第一次念它时一样寒冷,一样虚弱。我无法继续念下去。我一直聚精会神地、好意地看着下面的字句,可我身上突然像风一样涌起一股情绪,把我推倒在床上。我想到了在金色的小湾等我的西利尔,想起了小船微微的晃荡,想起了我们亲吻的滋味,于是我又想起了安娜。我想着这些,坐在床上,心怦怦直跳。我寻思这很蠢,很可怕,自忖我只是个懒惰的被宠坏的孩子,无权这样胡思乱想。可我仍不由自主地思考下去:我考虑她是个危险人物,碍事,得把她从我们的道路上赶走。我咬着牙,想起刚吃过午饭。我因为怨恨而恼怒、沮丧,便产生了蔑视自己的感情,它使我在经受痛苦时变得可笑……是的,正是在这点上我指责安娜。她禁止我爱自己。
我生来就是享受幸福的,就是要和和气气、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可是由于她,我进入了一个指责和内疚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面,我太不善于内省,因此不知所措。她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测出了她的力量:她想找我父亲便得到了他;她慢慢地要把我们变成安娜·拉尔桑的丈夫与女儿,也就是说,变成文明的、很有教养的幸福的人。因为她将使我们幸福。我清楚地感觉到,我们这些不坚定的人,多么容易向这种环境,这种无须负责的诱惑屈服。她的能力极大。父亲已经与我疏远。他在饭桌上一脸尴尬,扭过头去,这情景一直在我眼前浮现,折磨着我。我一想起我们过去亲密相处的情形,想起我们拂晓坐车回到巴黎白色的街道时的笑声,就想大哭一场。一切都已完结。将轮到我来受安娜的影响、指引,来由她改变。我甚至都不会为此痛苦:她将以聪明。讽刺、温柔来施加影响,我不可能抵抗她。过上半年,我甚至连抵抗她的意念都不会再有。
我必须自救,拉回父亲,恢复我们过去的生活。对我来说,我刚刚结束的快乐的、缺乏条理的、后来如此快地被否定的两年突然具有了何等的魅力……思想的自由,胡乱思想的自由,不动脑子的自由,亲自选择生活的自由,决定自己的事情的自由。我不能说我"就是我自己",即使我只是一团橡胶泥,但我可以说我拒绝了各种模子。
我知道人们从这个变化中可以发现一些复杂的原因,人们可以说我具有不平常的情绪:
对我父亲乱伦的爱情或者对安娜的不良感情。但我知道真实的原因,这就是酷热、柏格森。
西利尔或至少西利尔的不在场。整个下午,我都闷闷不乐,想着这些事。我的不快心清源于这个发现:我们受安娜的摆布。我并不习惯于思考。这使我变得易怒。晚上,在餐桌上,我一如早上,缄口不言。父亲自以为有义务拿此打趣逗乐:
"我喜欢年轻人的东西,就是他们的生气,他们的谈话……"
我狠狠地瞪着他。确实,他喜欢年轻人。从前,如果不和他,我又和谁说话?我们过去无话不谈:爱情、死亡、音乐。可他把我抛弃了,亲自封了我的嘴。我望着他,心想:"你不再像从前那样爱我,你背叛了我。"我试图不说话,让他明白这点。我的神情惨然。他也望着我,突然不安起来,大概明白这不再是一场游戏,我们融洽的关系芨芨可危。我看见他愣在那里,一副探询的神情。安娜朝我转过脸来:
"您的气色不好。我真后悔让您温习功课。"
我没有答话。我为自己演出的这场不再能停止的戏而痛恨自己。我们吃完了晚餐。在平台上被餐厅窗户透出的灯光照出的长方形光区里,我看见了安娜的手。那是一只长长的、活动的手,它摇摆着,摸到了父亲的手。我想起了西利尔。我真愿让他挽着我的手,待在这个·洒满月光,栖着许多蝉的平台上。我真希望被人抚摸、安慰,希望人家宽恕我。父亲与安娜不作声了。他们面前是一个爱情的夜晚。而我眼前则是柏格森。我力图哭,力图怜悯自己。可是徒劳,我怜悯的已是安娜,似乎我已肯定能战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