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5岁那年,生产队让我当了保管员。队长把队屋的牛尾锁钥匙塞进我手里时,我并不觉得自己承担了多大责任,只是对谷仓充满了向往。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家家都是吃稀不拉叽的菜糊糊,一顿饭好像几泡尿就屙掉了。谷仓里兴许藏着一些能吃的东西呢,比如没有播种完的花生黄豆之类。于是那天,趁着社员们都上山做工去了,队屋里没有别人,我悄悄打开了仓门。 可谷仓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仓角蹲着一只积满灰尘的木箱,啥都没有。箱子四四方方,是樟木做的,红漆斑驳,笨重老旧,倒像是装着一些秘密。但既然没有可饱口腹的东西,我对它也就没了兴趣。我不轻不重地踢了它一脚,怏怏地装上仓门,重新把它和那股呛人的霉味儿关在里面。没过几天,六月六到了。六月六,晒红绿。队长吩咐我将族谱晒一遍。我这才晓得,红漆樟木箱里是何种宝贝。队长特地交待,那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千万保管好,不能让它长霉生虫,更不能被窃失传。我拭去箱子上的灰尘,箱盖上“资江陶氏族谱”字样赫然显现。我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古色古香的线装书拿出来,放在晒簟里,摊开晾晒。大概有十几二十余册吧,全是发黄的纸张,字迹倒也清晰,只是,以我小学五年级的文化水平,完全读不懂那些文言文,也认不出众多画像中谁是我的直系祖宗。所以,我随手翻了翻,满足了一下好奇心。 不过,我还是认出了其中一册两江总督陶澍的画像。这个人实在是太有名了,村子里到处有他的传说。比如村口悬崖上,曾建有供他读书的凉亭,据说他一吟诵,七星岩上的石星星就闪烁不已。又比如,幼小的他以口语吟诗,难倒过抄录的塾师,“咪嘛一小舟,娑婆水上游”之类。至于陶澍私访南京惩办贪官的故事,更是为乡亲们津津乐道。前些年我去南京旅游,特意去了总督府——原来他的总督府后来成了蒋介石的总统府,真是牛啊。全村户主都姓陶,无疑是同族同宗,但自己和陶澍到底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我很久都没有搞清。 上世纪九十年代,热心族人发起修谱。当然是件极好的事,我积极地交了赞助款,呈上自己的资料。没几年,《资江陶氏八续族谱》便大功告成。只是,我去年才得到总谱第一册及载有自己名份的一本分册。我再次从祖宗群像里看到了官仪凛凛的陶澍,还有陶侃、陶渊明等。细读之下,终于明白,资江陶氏乃长沙郡公陶侃后裔,元朝前,由一个叫陶升的老祖宗从江西吉安迁徒至安化资江河畔,繁衍至今。资江陶氏分为奇、良、端三房,我属奇房,而陶澍在端房。陶澍是英字辈,我是用字辈,我小他六辈。老家石磅溪为陶氏祖业,山青水秀,风景优美,是有名的避暑山庄,陶澍在这出生长大,这里到处布满他的故事,也就不足为怪了。 水有源,树有根,人有祖。祖宗是我们生命的源头,族谱则是我们的文字血脉。能入族谱,令人欣慰,我们的后代可以在此读到我们了。我自然而然地联想起,我曾翻晒过的那一箱族谱。我还不知它是第几续呢,不知它还在不在。于是打电话询问乡下的堂弟少吾。少吾却说,解散生产队,拆掉队屋之后,那箱族谱一直由村支书保管着,可是前不久忽然不见了,不知被谁偷走了。我多少有点失落。不管那一箱族谱流落到谁手里了,我只希望占有它的人能善待它,如同善待我们的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