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有了那张广告画,我将会做些什么呢?在东京那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里,无论我挤进那一辆哪一节,它似乎都在回望我。画面的背景是林木繁茂的公园,而一对穿着日本传统服装的男人和女人正在那里摆着造型,不过姿势却显得略有些僵硬。那个男人有着一头浓密的金发,而那个女人虽然穿着一身深红色的和服,华丽的头饰也低垂到了她那温柔的眉眼之上,但是,很显然,她也分明是个西方人。不仅如此,她还很美丽,很美丽,美得宛如梦中的仙子一般。至于那个广告宣传的是什么,我则一点儿也不懂,因为,我不懂日语,不过,这对我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已经深深地为它所迷住了。
在我19岁那年,我离开了祖国意大利,开始在世界各地漂泊。从那时起,我在世界的许多地方生活过,但是,在日本的生活与其他地方的生活却有着明显的不同。也许你曾经看过比尔·默里的影片《迷失东京》。我那时的感觉就和那部影片里所描述的非常相像。我从未像那时那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正流落在异国他乡,而那种强烈的意识竟然令我对自己开始感觉到不适起来。那可不仅仅只是由于文化上的差异所引起的。
我出生在意大利的一个位于终年绿色环抱、景色怡人的托斯卡纳区中心位置的小山村里。由于我的父母经营着一家面包店,所以,我也就自然而然地学会了烤面包的技术。但是,鉴于在我们这个小山村的发展空间毕竟有限,因此,我便凭借自己的这身技术前往世界各地的宾馆和饭店去打工,我先后去过英格兰、斯威士兰、巴哈马群岛等地方。其中,我在纽约市待的时间最长,前后共计15个年头呐!其间,我一直在曼哈顿的几家最好的意大利饭店打工。1991年,东京新开了一家四季宾馆,他们聘请我去那儿工作,并且对我委以面点厨师长的重任。那时,我的儿子业已长大成人,不再需要我们的照顾了,而且,这个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让人难以拒绝。因此,我便带着妻子一起搬到了日本。
在四季椿山庄宾馆,我所工作的地方位于四楼的厨房,在那儿,正好面对着一座有着一幢五层宝塔的美丽公园。然而,日本虽然美丽,但是,那莫名的乡愁却常常占据着我的脑海,而那无尽的思念也总是飘向我那远在美国的家乡。每天下班,我都要乘坐地铁返回住处。虽然只有四站路的车程,但是,站在摩肩接踵的地铁车厢里,我还是被挤得连站都站不稳。不仅如此,有时候偶尔还会遇到某个精疲力尽的商人靠在我的肩膀上打瞌睡。而我呢,则会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前方的那幅广告画上面。我总感觉它象征着我所渴望回到的那个我所熟悉的世界。
就这么时时朝思暮想着家乡,但是却一直没有机会回去,或者说是没有下定决心回去。直到那年我赶回佛罗里达去观看我儿子的网球比赛。正是因为那次旅行,我才深深地感觉到:是到了应该回到美国的家乡的时候了。佛罗里达看上去的确是个好地方,尤其是那金色的海滩更是令我心驰神往,愈发地令我想赶快回到那里安顿下来。于是,1993年,我们回到了美国,定居在坦帕市,并且,我开了一家面包店,一家就像是多年以前我父母在意大利所经营的那家一样的店。
但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我回到了家乡就安定下来,而是随着我婚姻的破裂陷入了混乱。于是,我把精力全都投入到了我的面包店上去,以期能够淡忘生活上的不如意。不仅如此,我还几乎把所有的钱都投到了美味意大利面包店里去,以至于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过得是如此地捉襟见肘。每天,我都会将本店出品的各式各样的面包、饼干、蛋糕和馅饼一排一排地摆放整齐,然后,我就穿着粘满果酱的围裙站在门口,向过往的行人分发样品。逐渐地,终于有顾客前来光临我的面包店了。而到了12月份,我的店里就已经雇用了3名工人,而且,还有几十份节日订单在排队等候。
然而,好景不长。刚过12月,我雇用的那3名工人由于各自不同的原因,几乎同时辞职离去了。店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顿时,我陷入了严重的困境之中。那几十份订单是我必须要完成的。但是,在维持店铺正常运转的情况下,还要烘焙制作出那么多的糕点,白天的时间显然是不够的,因此,加班加点就成了家常便饭。记得有一天夜里,当我从烤箱里拉出一炉烤好的松仁饼干的时候,习惯性地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啊,上帝啊,已经快午夜了,而我还有20份第二天的订单没有完成呢。“怎么办?难道要取消订单?”我盯着桌上的电话,心里想道。“不,弗朗哥,绝对不能取消订单!”我对自己说道。于是,我抓起一块生面团,开始揉搓起来。“不能再这么自己一个人干了,”我一边揉搓这铅笔粗细的条形面包,一边想道。“招聘”的牌子已经在窗上挂了两个星期了,可是,仍旧没有人前来应聘。“哦,上帝啊,求求您快派个人来帮助我吧,”我低声地祈祷着,“派谁来都可以。”
也许是我的祈祷感动了上帝,终于,改变我命运的日子到来了。
就在那之后的第二天,我正在店里紧张地忙碌的时候,一位端庄优雅的女士走了进来。我以为她是来订购糕点的,于是便问道:“请问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
然而当她轻启朱唇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顿时令我感到万分惊讶。她竟然会说意大利语,而且口齿伶俐,声音动听,就像那美妙的音乐一般。她说,她的名字叫做弗郎西丝,她有一位朋友是我的顾客,她告诉她说我的店里可能需要聘请帮手,所以她就来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顿时高兴极了,连忙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握住她的手,问道:“您会说意大利语?”
“我曾经在那里生活过,”她眨了眨那双就像是坦帕湾的海水一样清澈湛蓝的眼睛,微笑地注视这我说,“我爱意大利。”
注视着她那美丽的大眼睛,我的目光竟然一时忘了从她的身上移开。少顷,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我连忙说道:“呃,你能来帮我真是太好了,我感到非常高兴。你现在就能开始工作吗?我现在去烘烤糕点,你能在前面招呼顾客吗?”
她点了点头,然后便开始工作起来。她一边招呼着顾客,一边把各种糕点摆放整齐,同时还将所有的订单也整理好了。在此期间,我们都没有多说话,其实亦不需要多说什么。对于该干什么,该怎么干,她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懂。我们就这么默默无语、有条不紊地干着,但是,我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这是我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睡的一个好觉。第二天早晨,当我来到面包店的时候,她已经在店门口等着我了。
“早上好,弗朗哥,”她微笑着向我打招呼。
“早上好,弗朗西斯卡,”我用意大利语招呼她道。
听我用意大利语叫着她的名字,她不禁笑了起来。然后,她便跟着我走进了店铺。店铺里已经涌进来不少的顾客了。她一边为顾客们包装糕点,一边和他们闲聊着。正是从她和顾客的闲聊中,我才得知她原来已经寡居数年了。
那天下班的时候,我递给她满满一篮的条形面包。“谢谢您,”她说,“我的朋友说您的面包非常好吃。”
“不,应该谢谢您才对,弗朗西斯卡,”我一边为她打开店门,一边说道,“要知道,您救了我的命啊!”
看着她袅袅婷婷的背影,我不禁自问道:“这个来到我面包店的天使般的女人是谁呢?”我真的有点儿迫切地想要了解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随着我们在店里一起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们对于彼此的了解也越来越深了。我了解到,原来她也和我一样过着单身生活,也有已经成年的孩子,也曾经在世界各地生活过,也曾经四处漂泊!不仅如此,她也曾经有过悲伤的往事。她曾经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丈夫,而她丈夫的去世则给她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但是,这并没有使她伤心欲绝。相反,在经历了这些磨难之后,她仍旧是那么优雅美丽。正因为如此,我觉得她或许就是我想要寻找的另一半。
但是,对于是否邀请她与我约会,我一直都犹豫不决。我知道,我们两人目前都正处于创伤的恢复期,都正在努力地使自己重新站起来。因此,我觉得在处理这件事情上还是要小心谨慎些好。
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反复思量及欲语还休的折磨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邀请她到堂·恺撒饭店去共进午餐。我们一边慢悠悠地吃着,一边聊着各自的生活。我们聊得非常投机,似乎忘记了时间。直到饭店的服务员要为晚餐做准备的时候,我们才离开饭店向海滩走去。我们缓缓地走过那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的粉红色的饭店塔楼。我们走得慢极了,慢得就像是我们在努力地阻止时间流逝似的。最后,我们在沙滩上的一根木头上坐了下来。这时,弗朗西斯卡转过头来,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看得出她想要说什么,但是,却又忍住了。而我望着她那清澈湛蓝的眼睛,终于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怀中,然后,深深地吻住了她……
和弗朗西斯卡的恋爱成了我这一生中最大的奇遇。她处处都令我感到惊奇,而最令我感到惊奇的事则是在我们相处两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遇到的。那天,我在她住处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大大的剪贴簿。“这是什么?”我一边问道,一边把它从书架上拿了下来。
“哦,那是我收藏的一些旧东西,是我当模特时留下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我身边的床上坐了下来,她那温暖而又柔软的香肩紧紧地靠在我的肩上,让我的心中感到非常地甜蜜。就这样,我们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剪贴簿。突然,一幅画闪入了我的眼睛。虽然仅是短短的一瞥,但是,我顿时感到我曾经在哪里见到过它。“难道真的是它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时,我的大脑飞快地旋转起来,努力地搜索着有关这幅画的所有记忆。几乎就在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我确定自己没有认错。顿时,我感到一阵既惊喜又激动的感觉直冲我的脑海,差点令我晕眩。
“不错,是它,就是它!我见过这幅画!”我脱口而出道。
听我这么一说,弗朗西斯卡连忙抬起头来注视着我。顿时,我脑海中的那张脸和她的脸交织在一起,转瞬就合而为一了。“你就是地铁车厢里的那个人,”我惊喜地说道,“在东京。”
“你说我是?”她疑惑地问道,但是,接着,她便笑了起来,说道,“哦,你是说那幅画啊!你瞧,那时我是多么年轻啊!当时,我是和另外一个模特一起做的,可是我们什么都不懂,不知道该怎么做,结果我用了好几个小时才穿好衣服化好妆。”
我一边听着她述说往事,一边把目光在她和剪贴簿之间来回移动着。“那么就是你了!”我说。真的想不到,多年以前,在东京地铁车厢里的广告画上的那位神秘的女人,那位莫名其妙地迷住我的女人,此刻就和我并肩坐在床上,并且叫我佛朗哥,看到我震惊的样子,她哈哈地笑着。哦,这一切都感觉是那么地熟悉,那么地亲切。那时,我还只能在画上看她,如今,我们终于来到了同一片天空下。莫非这就是缘分?想到这儿,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弗朗西斯卡的手,并且将我在日本时的那个故事告诉了她,告诉她那时我是多么孤独,多么困惑,直到我看到了那幅广告画,看到了广告画上的她。
弗朗西斯卡微笑地望着我,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啊,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那幅广告画那会儿还在地铁上贴着。拍摄那张照片距离现在至少有15年了。”
“那广告是做什么用的?”
“哦,你真的不知道吗?”她眨了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答道,“佛朗哥,那是专为婚礼仪式做的。”
就在那天之后的不久,我和弗朗西斯卡也举行了我们自己的婚礼。我们的婚礼非常简单,既没有华美的礼服,也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两个在一生中最合适的时间以及最合适的地点发现了彼此的人。
的确,我曾经向上帝祈祷过,请他派个帮手来面包店帮我。其实,他早就计划好了要派谁来,并且在东京的那列地铁上就已经告诉了我。不过,我相信能在那么早之前就看出他的计划的人除了圣人和先知之外,不会再有其他人了。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面包师,一个和自己的梦中女人结婚的面包师。